它是一朵桃花儿。
连树都不是,只是堪堪一朵花儿。
本是没有机会化形的,它从长出一朵花骨朵儿开始,便竭尽全力想着完成自己一个夏天的使命。
未曾料到,在这墙头院下,亦见证了一场爱恨情仇。
……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灵动的歌嗓在这株桃树下缓缓念出一句诗。
一女子梳着水仙盘叠发式,点缀着一根朱钗,手中拿着一张信纸。
她念了好几遍,复又羞赧的低头,她伸手,逗弄了下还是个花骨朵的桃花苞,嘴角微扬彰显着她的好心情。
——
此处偏僻,除了这女子倒是也少有人来。桃花渐渐习惯了女子偶尔来树下的自语。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卷开手中的信纸,低声念出。抬眸一笑,在这桃花树下转了一圈,裙摆都跟着飞扬起来。
“什么呀,写的倒是好听。”眼珠子转了一圈,她说道。
“天天让人给我留一信纸,还不知他给多少女儿家写过,我才不稀罕呢。”女子想到,把纸撇下,努努嘴走了。
过了一会儿,倩影折回,弯腰拾起。
……
“近日不知是怎的了,脑中总是他。”女子想着那翩翩公子,手持一扇,嘴角含笑,对着她吟诗作对,唤她的名。
女子怔怔的道,“倒是未曾料到,原来我还能与情字有缘。”
……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她笑,“这么好的文采,若他去考取功名,定能金榜题名。”
明明该是欣喜的,可她又满面愁容,“若我是一良家女子,该多好。”
……
桃树下,她红了双眼,泫然欲泣。
柔荑扶住桃树,诉说自己的战绩,“真是未想到,原来我心这般狠啊。看他那样,应是被我伤透了吧。”
女子扬起唇角,语气中却全然苦涩,“也好。他不该为我留恋此处。”
“我于泥潭深陷,他却还可登峰绝顶。”
一张信纸幽幽从她怀中抛下。
只见上头唯有一行字——
他日相逢成陌路,从此与卿相决绝。
……
她的脸上又没了笑,妆容愈发的精致,许久未曾再来过桃树下,只偶尔路过。
桃树上,桃花悄然绽放。
……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天不老,情难绝。”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于桃树下,对着信纸念出来。
又将信纸抱入怀中。
自语道,“为何又来寻我。为何又来撩拨我……”
“你的前程,也不想要了吗。”
女子脸上带着难见的困惑,青葱手指拂过已热烈开放的桃花儿。
……
女子这次不是一个人来了。
身旁还有一青衣公子,执着一扇,温和翩翩。
她冷声道,“此处地方静谧,你我今日便说清楚。”
“还请许公子以后不要叨扰我。”
公子收了扇子,蹙眉道,“我心悦姑娘,思念姑娘,倾慕姑娘。”
“许君复!还请你远离这烟花之地,你只是一穷酸秀才,我们不可能,你死心吧。”她背过身去,说着狠心的言语。
许君复上前,走到她对面。她移开视线,执意不去看他。
他问,“你真是如此想的?”
一阵风吹来,满树桃花洋洋洒洒落下。
他弯腰拾起一朵,吟道,“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此花,人间天上,只可比拟公孙姑娘。”他将桃花插在女子的发髻中。
女子终于忍耐不住,上前同他相拥。
……
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对这花儿甚是满意,衬的她人比花娇。
突然好似想起一般,她低头一笑,“今后我要努力攒银子,不可如之前一般大手大脚,早日替自己赎身。”
她将桃花摘下,放在一边的金色小盒中。
……
夜,她回到房中,打开匣子。
手中拿着一只通透的金色玉笛,花雕纹缕,精致可贵。
她打量了一下这只笛,“今夜跳的芳华舞讨了京城来的王大人欢心,将这笛赐给了我,看这模样,与我之前见过的笛全然不同,人间罕有,应是极其贵重的吧。”
她小心的将其放进小匣子中,还注意到不要压了桃花。
——
彼时,人间凡人与桃花皆不知这是妖界至宝仃绡笛。
而桃花,此后因与仃绡笛亲密接触,渐渐避免了枯萎的命运,甚至因此渐生灵识。
看戏人,终要成为曲中客。
……
她哼着小曲儿回来了。
打开匣子。
拿出桃花,甚是惊讶,“咦,这小花儿没有一丝枯萎的迹象,倒也稀罕。”
她一笑,并未多想,“许郎随手采给我的,便如此神奇。”语气中尽是倾慕。
……
不知何时,她已养成了对着桃花说话的习惯。
此时,她的眼中带着些许期盼,“许郎要走了,他说,待他金榜题名时,便要八抬大轿来娶我。”
她笑,“我定会等他。”
“现在我只卖艺,不卖身。银子也更难赚了呢。”
她下定决心,“我也会好好努力。”
她从怀中拿出一封小信。
徐徐展开,她低声念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女子近日都没有再打开过匣子,
桃花听动静,
似乎好像每次都很晚才回来了。
……
她打开了匣子。
取出桃花。
脸上却带着一块青紫肿块,她神色肃穆,紧抿双唇,却不带任何的退缩。
女子用指腹磋磨了下桃花的花瓣,低声倾诉,“……今日那王大人竟想对我……”
话说一半,一滴泪落到了桃花上。
她用手抚上自己青肿的脸颊,“这条路,再难,我也会坚持……”
女子幽幽叹口气,关上了匣子。
——
此后,桃花很少见光,也亦难再见到女子。
也不知日子过了有多久。
……
她又来了。
容貌依旧艳丽,只是妆容不同往日,还换了一种发髻。
她眸中神色疲惫,却带了一丝欢喜。
女子用手逗了逗仍旧精神抖擞的桃花,道,“等了许久,今日开榜,许郎果然高中了。我欢喜的人,果真举世无双。”
她以手撑着下巴,望着铜镜,“等他锦书归来,我便去给自己赎身。这些年来,攒了不少呢。”
——
桃花亦期待着见见外面的光景。
只是,这竟是最后一次再看见女子的容颜。
……
匣子紧闭。
女子的声音隔着匣子传来,带着些许歇斯底里,“我等了这么久,他的书信却告诉我他心另有所属!我不信!!!”
又浅浅啜泣,“他怎会这么绝情……可他的字迹,我绝不会认错……”
她发狠的将匣子扔地上。
桃花在里面翻了一个滚儿,打了一个转儿。
良久,她又将匣子捡起。
桃花觉得自己在里面哐当了一会儿,她又停下,不知将匣子带去了哪儿。
匣子瞬间失重,落了下来……
在城中那口深井中。
连同她的满心爱恋,一起埋葬了。
……
原来,城中深井,并没有水。
最深的底部,是一所地宫。
盒子砸了下来,摔成2瓣,所幸桃花没什么事。
它就这样,于这深井中,和此笛相伴,度过了几百年。
对人间的印象,也留在了那名女子和男子之间的故事。
一个负心人与痴心人的故事。
——
那时,桃花以为,这便是结局。
……
她于这儿,待得太久了。
百年?千年?
终于化形。
成为天地间第一个由一朵桃花化成的妖。
她拾起同她一起不曾见光的仃绡笛,低声说道,“谢谢你。”
她只知道之所以修炼如此之快,且还能由一朵无根花蕾生出灵识,全靠这柄笛子,却还不知它的来历。
黑暗中,仃绡笛发出的微弱绿光像是有指引一样,向着地宫深处。
她于手中点了一处火光,跟着往里走去,里头弯弯绕绕的,越走越深……
直到在一处停驻,她好奇的看向仃绡笛所指的墙壁,只见上面有一串音符。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能看懂似的,不自觉便拿起手中的笛子吹奏起来。
一瞬之间,地宫牵动不已,再过片刻,方圆百里的妖精全现身在这地宫中。她再不敢吹动。
妖界万年前混战遗失的至宝仃绡笛,传闻中可号令万妖为己所用,若妖得手,则修炼一日千里。
她这才方知,原来,她竟还有这般机遇。
可她只想做个便宜妖精,做个小桃花足矣,无心争夺那妖王之位。
这仃绡笛,握在手中,压在心里,如有千斤。
望着地下俯首的妖精们,这一刻,桃花暗暗发誓,定要为仃绡笛找个好主人。不能像其他大妖一般放肆狂妄,心大吞天,亦不能如她一般毫无斗志只享安逸。
她散了这方圆的妖,又问可否有人能带她了解下这千年里人间的情况。
她已在这地宫呆了太久,人间如何,早便模糊了。
可她却仍有一耿耿于怀之事。
那女子,和那书生,成了桃花心头的朱砂痣,碰不得,念不得,她为之忿忿不平了百千年,惆怅又遗憾,虽然此时,桃花还不懂那是什么情感。
可她早便在这地宫中发誓,自己若化了形,定要游戏人间,不沾半点情字。
免得伤神。
其余的妖忌惮仃绡笛的力量,都早已散的差不多了,此时,一银杏小妖却凑了过来,道,“你可以跟我来看看人间当景。”
桃花一喜,点头称好。
银杏道,“我真身为银杏树,便取名叫银杏了。你呢?”
桃花一愣,道,“我是一朵桃花。叫……”她不愿平庸,脑中飞快运转。
她想起那日,男子于桃花树下摘下她,文质彬彬的送与给他口中的“公孙姑娘”,当时,桃花觉得,甚是好听。
桃花拍板,自己的姓,便是公孙。
“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
这是说桃花的诗句,好听极了。
桃花坚定道,“我叫……公孙簌簌。”
银杏惊讶道,“真好听。”又惭愧,“我却没你这好文采呢。”
桃花心虚的看向一边。
银杏暗暗思忖,做了决定,“那我以后叫公孙银杏吧!”
簌簌与银杏对望一眼,银杏道,“这城早成一座荒城了,我在城北修炼了千年才化形,舍不得这自小修炼的地方,便一直留在这里,虽然这儿灵气已匮乏。”
“但今日竟有簌簌你在此吹动仃绡笛。我觉你定可以重振此城威风!以后便跟随你了!”
簌簌心中感触,她只是初化形的妖,但与银杏的目的亦是殊途同归,此城她有着不少执念,断然不会随意抛下。
反正左右也无个落脚的地方,以后,便留在这城了吧。
公孙簌簌想了好久,给城取名,天井。
以此纪念她与之的缘分。
再后来,她做了天井城城主。
助了好多无福分的花草精一点福分,使他们能拥有灵识。
渐渐的,许多花草精得了消息,来此处投奔她,她亦习惯成了它们口中的公孙大人。
他们也纷纷取她的姓,公孙。
好景不长,这城中刚有有点复苏的迹象,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妖王阜釉。
一片黑云笼罩住了天井城,公孙簌簌站于府前,他大笑道,“原来寻了万年的宝物,竟在你这小妖手中!!交出仃绡笛,可饶你不死!”
银杏早便告诉过她,妖王阜釉残暴嗜血,几千年前打败上一届妖王,以邪门的功法统治妖界,暗中寻找仃绡笛数年。那日公孙簌簌无意中吹动仃绡笛,就要做好准备,因为阜釉随时会得知消息,过来夺取。
可公孙簌簌早便凭着仃绡笛造出一个大结界,笼罩了公孙府,她让城中妖都躲过来,保护它们周全。
这场战役,死伤极少。
阜釉未料到天井城中还有此后招,仃绡笛造出的结界,他根本无法打破。最终,他只能撂下一句狠话。
如此,天井城渐渐安稳了下来,成了许多植物精怪落脚的地方。
一派生机,其乐融融。
还引得不少人间凡人。
只是后来因这城中到处效仿公孙簌簌的风流多情,又使许多凡人望而却步。
公孙簌簌毫不在意,养着自己一个个的美人。反正她早便告诉自己过,独情不如多情,妖生在世,还不如多逍遥快活,她可不要如那公孙姑娘一样。
公孙姑娘的遭遇,在幼小的桃花心里,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阴影。
银杏时常笑话她,“天井城中的妖精,养一个男子便够了,哪像你,一个两个都不够的。你呀,迟早跌一坑里,爬都爬不出。”
那时,心气甚高的簌簌,一丁点儿都不信她的话。
后来的后来,又过了千年,银杏渡雷劫失败,于这世上销声匿迹了,只余下一个真身在城北,这世上,也便再无人懂她了。
直到一日,她于天井城南边山看到两个墓碑。
两行竖字,分别是慈母公孙离,慈父许君复,在同一块碑文上,上头写的卒于东鼎七十八年。
东鼎,那还她是朵桃花的时候了……
她又看着那两个名字,良久,才惊觉…
公孙簌簌在原地又哭又笑的半天。
她的意难平啊……
竟然有这么好的一个结尾。
再后来,银杏说的话,居然也于她身上应验了。
那一日,帘幕掀起,公孙簌簌眯眼瞧着那天上来的倜傥公子。
也绝不会料到,数月后,她会为了一个区区几十天的人,心甘情愿至此。
(簌簌前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