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4 沧州行(8)

这天,秦明尚从邻城出诊回来,便见整个秦府乱成一锅,来往的小厮奴婢无一不匆忙朝着一处忙碌,他的眼瞳微缩,大步上前去了别院。

“这是怎么了!”一进昭素的房间,便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儿脸色如纸一样苍白无力,他心下一惊。

“我苦命的昭儿啊。”秦母坐在一边以泪拭面,断断续续道,“老爷你昨日一走,昭儿便晕了,这两日高烧不退,城中的大夫被我请了个遍儿,都…都说…”她说不下去了。

秦明尚浑身一震,生生倒退了一步。他这一生见过的生死何其无数,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佯装镇定的说,“不…不会…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欲上前,替女儿把脉查看。

秦母已然失去清明,竟带了恨似的说,“什么好生之德,还不是要逼死我们吗?!你这些年来看了多少病人,积的福缘还不够让我们昭儿活过及笄的。”

秦明尚刚把上脉,听得这话一下子皱眉看着她,道,“夫人慎言!”

秦母抽噎了一下,眼神哀泣,“是我失言了。”她疲惫的转移了话题,“金玲那丫头去华怡山寻神草百根,拦也拦不住。”

秦明尚诧异,“那山上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她一人上山岂不胡闹?”

秦母苦笑,当时病急乱投医,金玲昏头了,她也跟着昏头,只劝了几句就放人走了。

脉象无序,时缓时急,瞳孔发散无力,毫无意志,连药都灌不进去。

秦明尚怔愣着坐在床榻旁,烦恼三千不止,他见过的疑难杂症无数,此刻却一点办法都想不出。

良久,他从怀中拿出一颗珠子,好似在哄两三岁的孩童一样,对着床上的女子轻声道,“昭儿你睁眼看看,你不是最喜欢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吗。我回道时无意中偶得,这珠身带白光,拿在手上温热发暖。你不想瞧瞧吗……”

房中只剩他一人的自言自语,偶有秦母不时的抽泣声,或是小厮于外慌忙的脚步。

手颓然放下,小珠也从掌中滑落,不知掉到了床榻的哪边,他也懒得去管。

只兀自站了起来,自语道,“一定还有办法的,我这便…这便去翻翻古书…对……”

婢女也上前掺着秦母,道,“夫人,歇息下吧,您一夜未合眼了。”

秦母恍惚的跟着出去。

这本!这本无用!那本呢!疑难杂症记载的这么多,偏生少了他想知道的那一种!不可能——

秦明尚在书房中疯了似的翻阅,再也不似翩翩秦家神医之名。

良久,小厮小心的询问是否用晚膳,打断了他一下午的疯魔。

秦明尚愣神的看着手中的书,良久苦笑一声,笑自己的痴傻。

再过三月,昭儿就及笄了……钻研十几年的病,却打不破苟寅一个预知……剩下的日子,就让昭儿痛快的走吧。

这个从少年就意气风发到如今的神医,终于败下阵来,脸色竟有灰败之意,眸中亦如一潭死水。

他未回小厮话,只是缓缓站了起来,摆了摆手。

他要再去多看看他的宝贝昭儿……

只是……

“爹。”熟悉的嗓音。

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红润光泽的少女,他多久不曾见了?

他呆住。

“昭……儿?”

是梦吗。

秦昭素立于桌旁,眸中柔色不止,“爹,你回来了啊。”

秦明尚赶紧招她坐下,然后才问,“你觉得身子如何?”

秦昭素一头雾水,“只觉大梦一场,醒来又喝了点茶水,好似许久不曾如此精神了。怎么了?”她丝毫不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以为只是例常的询问。

秦明尚缓缓陷入沉思。

不对,一定漏掉了什么,到底是什么——

他发问道,“你是如何醒来的?有什么旁的感觉吗?一定要详细道来。”像一个快溺死的人看到了唯一的稻草,拼了命发了狠也一定要抓住。

秦昭素见父亲如此认真肃穆,便也细想了起来,才道,“睡梦中本来极冷,后来恍惚似是感觉周边一下子温暖极了,眼前越来越亮,就醒了。”

秦明尚突然一下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急急的接下去,“珠子!你可有看到什么珠子在你的床榻?”

秦昭素一愣,伸出左手,掌心向上张开,正有一颗明珠在她掌心,她道,“这珠醒来便在我手里了,我倒也还一直捏着,霎是安心。”

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道,“走!昭儿,我们去找寅天师,快去。”

苟寅算了半天,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们。

秦明尚紧抿着唇,大掌微微发颤。

秦昭素于一边静待,其实这些年她早已做好了准备,连遗书都备着。但是仍听从父母之言吃那苦药泡那痛的发昏的药池,只是不想让他们失去希冀。

苟寅沉着神色半天未吭声,秦明尚也不催,眼中透着微弱的希望看着苟寅。

他一生救了无数的人,却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因病痛离世,教他如何安心。

苟寅此时却是在承受着内心的纠结交集。

末了,他缓缓道,“末下年前的一场瘟疫,是秦神医救了半城百姓。也罢也罢。”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抬眸看着秦明尚,认真道,“我亦无法知晓此珠的来历和功效。但它绝非池中物,刚刚窥得一点天机,若得此宝相助,凡人可逆天改命百岁无忧。”又叹口气,“此后,你们便不要长留此地了。”

言罢,他摆摆手,收拾摊子赶他们走。

此时,秦明尚的心思还全在他的前半句里。

回了秦府,一家人都喜笑颜开,只道苍天有眼——

秦昭素听进了后半句,回来后欲让婢女收拾衣物,秦明尚道,“不急于一时,过个三天我们再找去处吧。好歹,也得等你那大侍女金玲回来。”

秦昭素日后,往往悔恨自己何不再坚持一下。

一府上下都加赏银翻倍,以为秦家小姐的病突然好了,都欢喜极了,当日回来后便一起庆祝到了半夜。

秦明尚更是决定免费出诊三日,前来医坊的病人无数,无一不感激有佳。

三日后,秦明尚从医坊回府后,听得下人禀报这行李收拾的都差不多了,当下决定,“明日再走!”

金玲那丫头,已经托人去找了,马上就有着落了。她的包袱也收拾完毕,没落下什么。如今身体又康健极了。

只是不知为何,秦昭素的心中,竟隐隐的不安。

深夜了,一声惨叫划破了深府的宁静。

一个女婢已成了刀下亡魂,门口的侍卫早已丢了性命。

秦昭素的院子远,只隐隐有些嘈杂,她刚被吵醒,正欲出来看看何事,便见母亲小跑着过来,神色慌张极了,秦昭素还未开口,秦母便急道,“昭素你听着,去你庭院内的荷花池中躲进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

秦昭素虽不知何事,但也感受一二,她攥紧了秦母的衣角,颤抖着问,“出什么事了?”

秦母面带悲恸,“那日寅天师的话被一盗匪听得半句,连夜传到了山上。琼璃寇一窝出动要倾覆我们秦家得宝。幸好只有半句,还不知是一宝珠。”

琼璃寇,璃城外华怡山上最大的一窝匪徒,无恶不作,恶名早已飞扬,璃城便是他们的重点“看守”对象。

秦昭素拿出珠子塞给母亲,泪水早已布满整个面孔,“给…都给他们…”

秦母把珠子牢牢塞回秦昭素的手中,用她的手包裹,痛心道,“昭素!同你说了这些!你还不懂么!!今日死局已插翅难飞,你以为这珠子到了他们手上就会留我们性命!?”

她苦口婆心,“昭素,只要你在,我们就不会冤死。一定一定一定不要黄泉路上相逢。”

秦昭素已痛心流泪到失语,秦母拉着她到了塘边,硬声道,“快下去!没时间给你耽误!”

秦昭素自知已无力阻挡,她最后希冀的看着母亲,“娘,一起吧……”

秦母坚定的冲她苦笑,“生未同你父,死可让他一人孤独?”

只见一行来人各个手持大刀,邪佞狂妄,为首者更是直接道,“听闻你家有一至宝!逆天改命无所不能!!老头你若是识趣,我可让你走的好受些!”

秦明尚无惧,朗声只道,“来者何人?!”他的手背在身后,坐着向外推动的手势。秦母出来的慢一些,便看到他在暗示她走。

趁着一行匪徒还将注意力放在秦明尚和府中哭喊的小厮婢女身上,她必须趁着树丫夜色悄悄去趟别院,通知女儿藏起来。

离开时,只听得寇徒大笑道,“华怡山琼璃!!”

她大骇,腿脚发软,却更坚定。

火……

隐匿在荷叶下的秦昭素,眼中看到的红,不知是府中上上下下的二十条人命的血,还是此时正摇曳吞噬的大火?

他们翻遍了整个秦府,搜了许多东西,也不知哪样是真的宝贝,只一并都带走了,顺带放个火当替他们火化,还觉得自己做了好事。

秦昭素一直掐着自己的手心,只觉喉中堵塞,她竟提不起一口气。满目苍夷颓然,她的心也跟着一起丢了。从此往后,她只为秦家而活。

只是,也不知她有没有那命……

熊熊大火带着浓重的黑烟席卷,她快无法呼吸了。她好恨,难道今日,注定叫她心碎后亡命?这血海深仇,就要同她一道被这火给吞了吗?

此时,攥着宝珠的手隐隐发光,她的呼吸竟慢慢平复。再看向掌心时,已空无一物。她才知,这宝珠竟融进了她的身体里。她再也不觉浓烟呛鼻,也感觉不到火的怒吼滚烫。

不同的,是她的心冷透了。

大火终将散去,持续到了后半夜,直到一场天雨。昌盛繁荣的秦府,从此一夜不再。

她跌撞着寻到了人,割了爹娘的一寸头发放进怀中,颤抖着跪倒在秦府掉落的牌匾下,狠狠叩了三个响头。

她恨自己,连尸首都无法替他们埋葬瞑目。

但,秦昭素向自己起誓,从今往后,此仇不报,她百世不入!

不向天。只因为,她再也不信了……

但后来去了沧州,她却将碑位立在了青罗庙附近,将青发长埋于地下。虽不信天,但也希冀佛经的日夜诵读,能好好送他们一程。

……

第二日,金玲手持神草赶来,一进城,便听得许多胡言乱语。

什么“秦家一夜二十口惨死……”

什么“不仅如此,一场火还烧的干干净净。”

什么“不知招惹了什么妖魔鬼怪!”

什么“天理都没了,好人怎能没好报?”

胡说八道!

去去去!都闭嘴吧!

可她的心却乱糟糟的,虽是不信,脚步却越发的快了。

却见往常的秦府门口只剩残骸,一堆人围着门口说说道道,她的手松开了,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腿都发软打颤儿。

正无力的向地坐下——

身后全跌进柔软的臂弯,她转头,瞪大了眼睛,来者却将她嘴巴捂住。

不错,正是秦昭素。

秦昭素将金玲带至小巷,将事情粗略说了一遭,又道,“你既已回来,那我们便启程吧。”

金玲愣愣道,“去…哪…”

“沧州。”

沧州,璃城。

一个南下,一个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