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从子时末开始下的雪,越下越大,眼见破晓之际,转为暴雪。
雪花扑簌簌,砸在瓦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积雪很快盖过鞋面,天重地冻,寒风刺骨,呵气成雾。
素如从行止殿中出来,回了趟修竹苑,她摘下了代表主母身份的独角兽金簪,脱下了绣金宫装,换上了一身素纱禅衣。
然后什么也没带,缓缓地走出了修竹苑。
她轻轻合上门,没有落锁。
素如是往山下走的。
她刻意取道西院,在西院前驻足片刻,而后抬步入内。
确实如忆霄所说,西院的禁制严密但拦不住真人,尤其是擅长移动和匿踪术法的焉知真人。
素如悄无声息进了西院,她甚至在无人察觉中轻松进了中殿,立在童殊身前。
而童殊此时入定冥想,在上邪经集阁中正打开《芙蓉剑经注释》,童殊正全神贯注于童弦思朱砂批注的小字上,倏然一阵心惊,觉得有人在看他。
他猛地盖上书,正要睁眼回神,那道若有若无的注视便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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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如静静瞧了片刻童殊和那把上邪琵琶,转身离开时看到了童殊后颈上那枚炎芒印。
素如一怔,心道:殊儿终于也有了和童弦思一样的印记。
她又想起了那位替她改经,助她晋了真人境的少女。那少女明亮而无邪,如同春花浪漫,朝气蓬勃。
素如天生性子寡淡,没什么朋友,她不热衷于与人交谈,甚至与景昭说话也不多。
几乎所有人都怕她,连景昭在她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有一个人,不怕她,追着她,逗她说话,引她发笑。
那个花季里的童弦思像是个小仙女般百折不挠、万丈光芒。
世人都道“焉知出世”,只当素如是一心向道,不恋红尘。
其实焉知真人也曾有过一段烟火的岁月,只是那段岁月太久远,久到她快要忘记该如何与人笑谈,又该如何与人推心置腹。
素如平时难有表情,此时她缓缓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这让她添了几分人气,也添了几分难过。
她最后看了一眼童殊,轻步走出中殿。循着地上柳棠留下的脚印,走上了下山的道路。
风雪太大,难以视物。
素纱禅衣单薄的一层,根本抵御不了寒冷,不过以素如的修为,早已不惧严寒。纱衣显得她轻盈,步法显得她飘渺,在这沉重的风雪里,她像是一只雨燕,行过无痕,没有人知道她来过,也没有人知道她走了。
如此暴雪,百年一遇,在这反常的天寒地冻里,素如反常地想起了许多年前温暖的春天,那是一段无邪的少女时光,她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她的笑意悠远,耳边的风雪声隐去,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响起:
“厉害姐姐,你等等我呀!”
“厉害姐姐,你其实也不是很凶。”
“为何要跟着你?因为如姐姐人美、心善、修为高、天资好,我运气真是太好了,遇到了如姐姐这般绝顶之人!往后我助姐姐升境界,姐姐助我攒功德!”
“如姐姐,你信我嘛,我真的可以帮你晋真人。”
“如姐姐,你看,这一段心法这样改,会顺畅许多。”
“如姐姐,恭喜你晋真人!你现在是最年轻的真人啦!谁说女子不如男!”
“如姐姐,你真的好厉害啊!”
“你问我为何精于经文却不自己修行?因为精力有限嘛,修炼要习武打坐、日日不缀,而我学经要每日三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若耽于修行,就没空学经,不能太贪心的。”
“虽然大多数人觉得修炼重要,但也有一些人觉得修炼不重要。人各有志,仙史里就有不少修为不高却因功德留名的奇侠异士,我啊,也要另辟蹊径做个仙史留名的奇女子。”
“虽然我修为平平,但是如姐姐你厉害啊!虽然我平平无奇,但是修真界会有一代代上人真人甚至仙人。众乐乐则我乐乐,修真界长盛不衰,看着你们厉害我就很高兴!”
“境界之事不能强求,我有自保之能既可。如姐姐,你不必担心我,倘若遇到危险,不是还有你么!”
“有如姐姐在,小思什么都不怕。”
“如姐姐,如姐姐,如姐姐……”
素如已经许多年没想起从前的事,此时那一声声“如姐姐”从记忆深处冒出来,素如脸上的笑意不禁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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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狂风卷地,雪沙袭面,素如扬袖拂开雪沙,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瞧不清去路。
“如姐姐,我打开了一个盒子,可是我好像关不上了怎么办?”
素如穿进雪沙,识海中陡然冒出了童弦思的这句话。
她后来没问出童弦思到底打开了什么盒子,又为何一定要把那个盒子关上。
童弦思曾说,将来有孩子,要教孩子学经。素如不明白为何后来童弦思改变了主意没有教孩子学经,童弦思甚至没有指引孩子的人生,由着孩子成了魔王。
到底当年是打开了什么盒子,叫童弦思变了?
是什么盒子,叫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变成了谨慎沉默的妻子和母亲?
童弦思还曾说过,“不是所有人都像如姐姐这样”。
像素如怎样?
其实答案不难猜。
人心难测,不知满足,得陇望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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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如走过之处没有留下脚印,有景行宗的巡夜队从她身边路过,却无法发现她。
素如想:倘若当年因我,小思第一次打开了某个盒子;如今,小思已去,留下孤子,该我助她关上那个盒子了。
素如徘徊扶道境边缘已经多年,她临境不破,原因除了她不热衷晋阶之外,还因她至今未算出晋上人之后的证道示语。
证道示语是上人飞升的提示,也是桎梏。
洞枢上人几十年解不开证道示语,以至于画地为牢,厌世弃欲。
飞升难,上邪远。
前车之鉴,素如想,不晋也罢。
素如已经是修真界修为最高的真人,境界仅次于冉清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她并没有从这种领先之中得到快乐。
这一次没有人替她解经,也没有人用一双满怀期待的眼陪伴她回溯,更没有人在她晋了境界后亮闪闪地说如姐姐真厉害。
高山流水,知己难寻。
她将一个人面对晋境的所有难题和晋上人境后更深的寂寞。
何必呢?
人生百苦,何时是头。
到此为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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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棠在景行山三千级玉阶顶端,看到了等他的人。
对方没有打伞,没有提灯,甚至没有披大氅,那人立在风雪中,雪花遇他打着旋飞开,玉阶两旁的风灯照得他的脸色发白,他没有转头看柳棠,而是先下了命令:“即时起西院之人不许出景行山。”
虚空中跳出一人,请示道:“包括鬼门君?”
那人道:“包括。”
下属道:“可是……我等拦不住鬼门君。”
那人道:“启用八十一人乾玄阵。”
下属道:“可能伤人?”
那人默了片刻,道:“不惜伤人,也要将人困住,困一时是一时。”
下属领命而去。
随着下属离去,一路封锁柳棠的乾玄阵撤去。
柳棠见此面上稍有分霁色,他撑着伞,立在与对方并肩的位置。
对方负手对着三千玉阶道:“你方与他相见,离去不必急在一时半刻。”
柳棠也没看对方,同样垂首看向下山的玉阶,道:“你时间金贵,却肯等在这里,你比我急。”
对方道:“今日有两事相商。”
柳棠从容得像是谈论别的人事情:“第一件是要论我罪名,第二件是要我戴罪立功。”
对方淡淡道:“解语真人爽快。”
柳棠没有与他客气,冷声道:“我也有一事与你相商。”
对方微垂了眼帘,长睫盖住了他的眼神,短暂的沉默后答:“好。”
柳棠道:“你先罢。”
对方在风雪中端身肃立,语调平稳:“你五十年间,杀七十二人,伤二百一十人,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
“可有辩白?”
“无可辩解。”
“若为受人控制,可以申辩。”
“皆是我所为,无人能控我,不必申辩。”
“可有其他缘由?”
风雪陡然转大,凛风卷起雪沙,遮天狂吹。柳棠拿身子掩住了灯,护住烛火,他声音有些不奈:“没有,我因练功失智,功是我要练,后果我早知,不必寻借口。我要赶路,你尽快罢。”
对方公事公办地道:“杀人罪、伤人罪,数罪并罚,杀一人受刑一年,伤一人受刑半年,合计徒刑一百四十一年,押入戒妄山,受一级针刑,五刑轮施,期间不能死,待徒刑期满腰斩毁丹。”
像是等了许久般,柳棠听罢,长舒一口气,现出了解脱的神情,他语气中竟有愉悦之意:“柳棠伏罪。”
对方微怔,顿了片刻才接着道:“第二件事,清洗芙蓉山,你可愿相助?”
“我愿。”
“芙蓉山现状,你须如实报来。”对方道,“芙蓉山内有多少人?”
“生人三百,死人近万。生人乃青凌峰傅氏子弟,死人皆非傅氏。”
“芙蓉山外有多少人?”
“不知,傅谨有多少六翅魂蝉,山外便有多少人。”
“不死阵究竟有多少人?”
“主阵一千二百人,替阵数不胜数。”
“主阵一千二百人是死是活?”
“死人。”
“从何而来?”
“皆是芙蓉山血案中,我的同门……”柳棠声音缓缓沉下去,“兄弟姐妹。”
对方有意停了片刻,待柳棠情绪恢复,才接着问:“不死阵可有破法?”
“不死阵,出战不死不休,不胜不罢。与之对阵,不能战,只能困。”
“如今傅谨能杀否?”
“不能杀,自他养母虫起便不能杀,一旦杀他,幼虫失控,天下大乱。”
“谁能杀之?”
柳棠哂道:“此事还待问我?你将他复活,一路拘在身边,你难道会不知他不受六翅魂蝉攻击?”
对方被柳棠质问得脸色微白,声音仍稳道:“还有其他人否?”
柳棠道:“还有傅谨自己。”
对方道:“若傅谨不肯自裁,又当如何?”
柳棠道:“若傅谨不肯自裁,你要送小殊进芙蓉山么?”
对方沉默了,他大约在这一刻松懈了周身法障,有几片雪花落到他身上,他没有掸开雪,开口时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的事,不在此事之列,先论你戴罪立功之事。”
柳棠浅浅笑了起来,他转向对方,提高了灯笼,照见对方一张苍白的脸,柳棠看似温和地道:“景慎微,你以为如今公私还能分得开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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