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妖没回答，只是问：“仙长，你想离开这里吗？”
离开？离开魔族，离开贺西楼？
“你能……”顾横洲下意识想问，又止住话头。
在云渺镇时，树妖曾经转瞬之间，将他和贺西楼送到妖族，现在将他送出魔族，也是举手之劳。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顾横洲问。
“不会的，但是——”
顾横洲的心提起来。
“——但是我需要先在修真界布置一个阵法，明天才能把你送走。”
回到云破月，顾横洲坐在黄花木扶手椅上，有些出神。
这么简单就能回到修真界吗？只需要等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能离开。
顾横洲看向殿外的红莲，幽深长夜中，红莲也隐在黑暗里，仅有临池的几株，在云破月透出的光线中，泛起深沉的暗红，像是灰烬中的火焰。
树妖告诉他，等到阵法布好，只要是有花木的地方，就能把他带走。
明天只要接触到这池红莲，就能离开魔族，回到修真界。贺西楼会发现吗？贺西楼会怎么样，会重新把他抓回来吗？
满池红莲之上，突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夜色深沉，只能看到这个人穿着一袭黑衣，看不清他的脸。但顾横洲只用一眼，就能知道，这就是贺西楼。
贺西楼的身影他见过无数次，以至于只用一个剪影就能一眼认出来。
但贺西楼为什么这时候会突然过来？难道树妖也是贺西楼特意安排的？
贺西楼的脚步很慢，他在无边夜色中，踏过满池红莲，走进云破月。
“师尊。”贺西楼低声道，他的视线也微微下垂，看着白玉地面，像是一切还没发生时，略带恭谨的弟子模样。
顾横洲没说话，提防着贺西楼随时说出树妖的安排。
贺西楼似乎预料到了顾横洲的沉默，他静静地把手中提着的一坛酒放在桌子上。
“今年的春酒，是用梨花酿成的，酒味很淡。”贺西楼轻声道：“师尊，喝一点吧。”
又是喝酒，顾横洲皱起眉，想要嘲讽贺西楼，他被骗来魔族，就是因为当初和贺西楼喝的那坛酒。
“在小重山那次酒，是我骗你的，这次补上。”贺西楼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笑容脆弱，似乎下一秒就会垮掉。
顾横洲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再说话了，只是把酒杯摆在自己的面前，默许贺西楼的话。
云破月的烛火升腾，北海海蛟的脂膏炼成的巨大蜡烛，明亮透彻，贺西楼只点燃了一支，云破月太大了，火光只能照亮半边，他们就坐在光影交界的地方，幽暗笼罩，一切显得模糊。
梨花酿成的春酒色泽清亮，带着淡淡的幽香，顾横洲喝了一口，味道很甜。
贺西楼也抿了一口，两人喝酒的动作都很慢。
顾横洲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最后一次和贺西楼喝酒，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贺西楼了。
顾横洲抬起头，看了贺西楼一眼，模糊的光线遮盖了所有欲言又止的情愫，两个人在幽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又不约而同地错开。
这场酒，喝了一整夜。
天将欲晓的时候，贺西楼起身。
天际第一道晨光初升，贺西楼站在云破月的门口，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师尊……”他想说什么，但是又停住，半响再次开口：“日出了。”
黑暗褪尽，朝日破云而出。
贺西楼离开了云破月，满湖红莲绽放。
顾横洲往前走了一步，伸展在池外的莲叶触碰到了他的脚踝，莲叶微凉，随后，满池飘散的绿色光点笼罩着他，顾横洲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
他无意中扫过一眼，隔着红莲，湖泊旁边的树丛后，似乎站着一个人，顾横洲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觉得脚下一软，似乎在不停坠落。
树丛之后的人影走出来，贺西楼看着顾横洲消失的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云破月彻底空了下来，从此以后，这里再也不会住人，再也不会有侍女过来。
贺西楼伸手，手指一点点抚摸过云破月的桌椅，上面似乎还带着温度，窗边的桌子上还摆着一本摊开的书，是顾横洲曾经翻过的，放在那里，没有人动过。
床幔还在垂着，贺西楼掀开床幔，枕头上落了一根长发，贺西楼仔细把长发捻起来，放进腰间的储物袋里，然后躺在床上，沉水香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鼻端，贺西楼静静闭上双眼。
顾横洲睁开眼时，周身春雾氤氲，林海涛涛，入目万里碧色，他回到了云渺山。
“仙长，我这里还有一粒百香解毒丸。”树妖瓮声瓮气的怪声在他身后响起。
顾横洲转过身，身后是一棵大叶黄杨，树妖附身在上面，黄杨树枝叶摇摆，将百香解毒丸送到顾横洲面前。
顾横洲伸手接下药丸，忽然开口：“贺西楼是怎么找到你的？”
“他之前杀了虎妖，虎妖有联系到我的标记……”树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住口。
“没事，我早就猜到了。”顿了顿，顾横洲又道：“他知道我会猜到的。”
一开始，顾横洲还没意识到，但贺西楼说补上小重山那次酒，顾横洲就明白了。
当时在小重山，贺西楼请顾横洲喝酒的理由是和师尊喝最后一次酒，这次补上，补的就是最后一次。
喝完这场酒，两人山水不相逢，自此再不相见。
顾横洲咽下了百香解毒丸，干涸的经脉之中开始滋生出丝丝缕缕的灵力，贺西楼给他准备的百香解毒丸品质非常好，灵力不仅恢复得很快，而且还非常充盈。
“麻烦你告诉他，灵力恢复得很好，三天之后就能彻底恢复，让他不用担心。如果没有意外，以后我在云渺派闭关，不会再下山了。”
树妖答应，绿色光点闪过，准备离开。
“等等。”顾横洲顿了顿，又道：“春天的四鳃鲈鱼最适合清蒸，让他多吃一点……好好照顾自己，我没有……”
山风拂过，顾横洲的声音咽了回去，“算了，不用说了。”
他们之间，没有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