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横洲听到那道声音时，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法好好睡觉了，深紫色的床幔像是庞然巨兽。一闭上眼，巨兽就张开大口将他吞噬，浓重的恶意汹涌袭来，恐慌像深海底部的水草，缠在他的身体上，将他拉到暗无天日的海沟，绞杀他的神智。
漫长的黑暗中，他总是惊惶地醒来，心跳得飞快，然后睁大双眼，看着深色床帷压在头顶，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云破月这个寝殿，已经彻底成为噩梦根源。
贺西楼的命令起了作用，云破月大门敞开，任由他随意出入，侍女们也只是按时送来饭菜，拿走换洗的衣服，再也没人跟着他，就连贺西楼自己，也好几天没再过来了。
顾横洲开始出门散心，他迫切需要离开这个让他绝望的寝殿。
云破月身处王城中央，但周围被刻意布置过，花木扶疏，人烟稀少，环境十分清寂。
顾横洲走过一丛肆意绽放的重瓣棣棠花，金黄色花朵连缀在深绿枝干上，这种鲜艳刺进了顾横洲的眼睛，他觉得眼皮发酸。
假山后面，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
“大人再这样下去，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瞬间，顾横洲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大人？是魔尊大人吗？是贺西楼吗？这是他心里最深刻的期盼，他期望贺西楼死去吗？
“胡说什么！”另一声低喝响起：“你怎么能这么说魔尊大人！”
原来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是两个侍女路过这里，在窃窃私语。
“我……我也是太着急了，姐姐，你能不能想想办法，魔尊大人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两人的声音慢慢远去，顾横洲有种冲动，想要叫住她们，让她们去做一道清蒸鲈鱼，这是贺西楼最喜欢吃的菜，每次松烟堂做这道菜的时候，贺西楼会明显兴致高昂，连带那一天的心情都会好很多。
但他始终站在原地，双腿像是陷在斑斓光洁的青石地面，僵住了，迈不开步伐。
因为比这道清蒸鲈鱼更早，浮现在顾横洲头脑里的，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贺西楼是不是让侍女们查探他的行踪，然后装作不经意，在他面前说出贺西楼的憔悴，以博取他的同情。
这个想法是如此不可动摇，顾横洲根本无法用理智将它驱散，反倒因为意识到了，这个念头变得更加清晰，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贺西楼就是这样的人。
他没办法再信任贺西楼了，没办法信任贺西楼有关的所有人和事。
温暖的春日里，日光和煦，晒得人浑身发热，顾横洲把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背，才惊觉原来指尖冰凉。
两个侍女穿过林翳树影，很快来到正殿。
正殿前的空地上，贺西楼正在练剑，练的是云渺派的清虚剑法，他手中的剑确实是一把好剑，但是有些旧了，剑身缺损，剑尖也发钝，实在配不上魔尊的身份。
贺西楼收了最后一招剑法之后，小莲走上前来，贺西楼珍而重之地把剑交给小莲。小莲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接过剑，用白布将长剑擦拭干净，然后放在身侧红酸枝木的剑匣里。
贺西楼步入正殿，小莲捧着剑匣，跟在他的身后。
“把剑——”
小莲原本要将剑匣放在桌子上的动作停住，有点疑惑地看着贺西楼。
“——把剑取出来，放在玉匣里。”贺西楼沉声。
“玉匣？”小莲重复道。
“以后就不用这柄剑了。”贺西楼垂下眼，打开剑匣的盒子，注视着这把陈旧的剑，顾横洲送给他的剑：“留一个念想。”
小莲抬起头注视着他，贺西楼的脸瘦得有些脱了相，脸上颧骨突出，眼下隐隐一片青黑。
“魔尊大人……”小莲忍不住开口，声音很轻。
贺西楼扫了她一眼，小莲低下头，把话咽回去，这些事情不是她能问的。
反倒是贺西楼开了口：“他这几天怎么样？”
彼此都心知肚明，贺西楼说的是谁。
“公子他这几天憔悴得厉害。”小莲低声回答。
贺西楼伫立在剑匣面前，看着里面躺着的长剑，长时间地沉默。
“小莲，”贺西楼开口：“你知道凤凰吗？”
小莲不太明白贺西楼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仍答道：“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妖族现在的王是青鸾一族，据说得了远古凤凰的一丝血脉，但凤凰已经很多年没有现世了。”
贺西楼似乎没把小莲说的话听进去多少，他只是低声道：“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不然就宁愿在千尺高空不断盘旋，直至精疲力竭地死去。”
小莲似乎听懂了，她低着头，不再说话。
“死……我没想过会死……”贺西楼伸出手，抚摸那柄长剑，剑刃仍旧锋利，抵着他的指腹：“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他好好活着，但现在，我变成了杀死他的人。”
“多可笑啊……”贺西楼嘲讽地勾起唇角，手指猛地用力，剑刃轻而易举地划破指尖，片刻之后，鲜血涌出来。
小莲连忙拿来伤药和纱布，贺西楼却没让她包扎，只是张开手，看手指上的这道伤口。血流了一会儿就停住了，指腹上一道伤痕。
“把剑收起来吧。”贺西楼转过身。
“魔尊大人！”小莲急急叫了一声，又低声道：“您后悔了吗，也许和公子好好谈谈……”
“我没法后悔。”贺西楼停住了脚步，小莲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只是这背影似乎负担了过于深沉的感情，以至于有些沉重，“我只能这么做。他恨我吧，我别无选择。”
-
顾横洲抬起头，垂枝樱的一树樱花仍旧灼灼绽放，像轻盈柔软的烟云，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踏花节和贺西楼看过的这棵樱花下。
已经过了好几天，那日开得璀璨的樱花也落了不少，许多新叶开始长出来。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是在提醒自己那天和贺西楼一起避过雨吗？
顾横洲看着面前的樱花树，在心里冷静地回答，不，是让你彻底记住，贺西楼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忽然间，樱花树无风自动，长长的枝条摇摆，粉色花瓣不断飘荡，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顾横洲下意识后退一步。
樱花树的树干白光闪过，忽然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仙长，多日不见。”
这声音一出来，顾横洲立刻面露惊讶：“树妖？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