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月的侍女被彻底更换过一遍,所有新来的侍女全都面无表情,低眉顺眼地疏离。她们按时来到寝殿,替顾横洲做所有杂事,然后悄悄离开,像是轻飘飘的鬼魅,是一抹始终沉默的灰影。
顾横洲冷眼看着,对此不置一词。
也许是因为彻底铲除了政敌,将整个王城掌握在手中,也许是因为顾横洲的信任被彻底摧毁,贺西楼不再拘着他。
云破月的阵法启动,墙上的木头取下来,终于露出了这座高广华殿的窗户。与此同时,云破月的大门开始打开,顾横洲被允许外出散步。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起多少作用,顾横洲日渐沉默,窗外明光明媚,春天到了,生机叠着生机,希望连着希望,顾横洲却像一株枯萎的芍药,独自在云破月深处凋谢。
“吃点东西。”贺西楼把白粥摆在顾横洲面前。
顾横洲看了一眼,没有动筷子。
贺西楼坐在他旁边,端起碗,舀起一勺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抵在顾横洲唇边,他的眉眼有一股压抑的焦躁。
顾横洲猛地伸手,把贺西楼的胳膊打落,白粥被掀翻,洒在地上,瓷碗碎成几片。
贺西楼冷着脸,紫黑色的眼珠像是引人沉溺的深水,手指拽着顾横洲的衣领,把顾横洲拉起来。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看到了燃烧的恨意,像是两簇灼热的火堆,几乎扑出来,冲撞在对方身上,将对方化为灰烬。
贺西楼的眼珠又黑又亮,顾横洲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小小的一个人影,苍白消瘦,像是被击垮的一片纸,随时都会随着风飘远,整个人单薄成淡色,只有眼睛里的一点恨意明亮,似乎是靠着这一点恨意燃烧着整个生命。
贺西楼手指一颤,他用力把顾横洲扔在床上,喘着气,像是一只困兽,在屋子中间来回走动,却找不到出口。
顾横洲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头也不抬。
“你摆出这张脸给谁看!”贺西楼一掌拍在桌子上,木屑飞溅,像是猝然爆裂的星火,砸在地上。
顾横洲充耳不闻,甚至不曾抬起头看贺西楼一眼,仿佛这个人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幻影。
“……你想要什么,”贺西楼喘着气,他的眼睛慢慢变得通红,愤怒和狰狞在他的脸上僵硬着盘踞,牙齿磋磨,一座休眠的火山正在他的胸口苏醒:“说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横洲终于抬起头,淡淡地瞥过去一眼,但仍旧什么话都没说。
“说啊。”贺西楼一步步逼近,他身上的气势庞然可怕,似乎要将顾横洲推到悬崖边缘,逼他开口:“为什么不说话!”
他抓起腰间的储物袋,徒手撕开,像是旷野之中撕碎猎物的凶猛野兽。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无数灵石从破裂的储物袋中争先恐后地掉落,像是一条永不止泄的河流,不断砸在地面。
强大的气势压在顾横洲胸口,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狂暴的巨龙。
“想要什么,灵石吗?秘宝吗?阵法图?”贺西楼的声音嘶哑,胸口压抑着滚动的雷霆:“你说啊!”
寂静的室内,贺西楼的咆哮声不断回荡,余音未消。他的双目赤红,深紫色眼眸近乎墨黑,他的声音被胸口的火山压得发颤:“……不吃不喝,你现在是在耗死自己,你这么想死吗?”
顾横洲和他对视,连番的质问声中,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好笑的、滑稽的某种情绪魇住了他,他觉得一切都无比可笑。
顾横洲低低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你这么上赶着想死吗!”火山终于彻底爆发出来,贺西楼猛地一拍,整张桌子碎裂,发出轰然巨响。
“你问我这种问题,你问我是不是想死……”顾横洲重复着贺西楼的话:“这简直太可笑了,就像一个刽子手,把别人心脏剜出来,然后故作天真地问,为什么那么疼。”
顾横洲抬起头,看着贺西楼。
火山被冰封了,贺西楼想要伸手,扶住身边的桌子,但这张桌子刚才已经被他拍碎,他稍稍踉跄了一下。
“你是天真的三岁孩子吗,贺西楼。”顾横洲眼底滑过一丝残忍的快意:“你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然后在我的面前,施舍你过于丰盛的关心,这会让你有一种自豪,觉得你真是个为了爱情甘愿牺牲的人?”
这个爱字像一块烙铁,把贺西楼烫得脸色发白,愤怒潮水般消褪,随之升起的是无措和惶恐。
“承认吧,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怯懦又卑鄙,只能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维持你可悲的爱情。”顾横洲的话像是尖锐匕首,划破贺西楼的胸口,流出殷红的鲜血。
“你自顾自的付出,自顾自的感动,自顾自的痛苦,自顾自的绝望。你在自己的世界里,唱着自己的独角戏。”角色颠倒过来,顾横洲在不断逼迫贺西楼:“然后来问我,问我想要什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贺西楼声音压抑着,吐息轻颤:“……我爱你啊。”
……我不是故作天真,也不是故作委屈,我只是太绝望。
我只是一个,被爱你的感情,压得喘不过气的人。
云破月中突然沉默下来,贺西楼眼眶发红,顾横洲的眼底涌过一丝潮意。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努力想要压制住这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冲动,然而鼻头发酸,汹涌的情绪从眼睛里不讲道理的涌出来。
“你爱我……你爱我?”顾横洲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觉得这句话简直可笑到了极点,此时此刻,更显得一股冰冷的讽刺。
贺西楼的嘴唇颤抖,他像是剖出自己的心脏,活泼泼、热腾腾的一团,呈上来,给顾横洲看:“我仰望了你那么多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只想求你多看我一眼……我现在是魔尊了,是仙尊了,我什么都有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了……”
他的声音哽咽:“神不渡我,佛不顾我,我求过那么多次,我没办法了……我爱你啊,师尊……”
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却无师自通尝遍了卑微的滋味,为什么啊?
顾横洲的眼泪扑簌往下掉,他却愣愣的,看着贺西楼挣扎憔悴的脸。
“你说爱我,可是你却折磨我,囚禁我,欺骗我。你会因为喜欢一朵花,就撕掉它的花瓣吗?你会因为喜欢一只鸟,就折断它的翅膀吗?”顾横洲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我是人啊,我也会痛啊。”
“我养了你十几年啊,贺西楼,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掌门让我收其他弟子,我怕会分心,全部拒绝了。你学剑法,我亲自给你绘制剑谱。你练剑,我去给你找合适的剑。你受伤,我到处想办法给你治伤。”顾横洲像是怕冷一样发抖:“可是你一直都在骗我,我根本分不清到底什么时候是真的你,什么时候是你的伪装。你随口骗我灵力不稳,你知道我耗费了什么代价,去换那匣九转碧心丹吗?”
顾横洲哑声道:“我用了自己的心头血,练了赤血丹,换来的九转碧心丹,然后被你踩在脚下,变成了一堆粉末。”
他深深发着抖,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股更加汹涌的泪意:“为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呢?我不过是害怕会耽误你的人生,所以想要躲避。甚至……我在被你抓来的时候,也和你一起去看垂枝樱,想过原谅你……我不是不爱你的啊……”
贺西楼在一片血和泪之中终于盼来了自己渴望已久的回应,他颤抖着,想要去握住顾横洲的手,想要让他的师尊摸一摸他的心脏,想要取出心头血,练成一枚蕴含爱意的情咒。
但沾满了血色的爱意就像黎明前的露水,短暂而透明。
顾横洲像是一个得了热病的病人,他握住贺西楼的手,手掌温热,但是这点暖意再也没法传到他的心里。
“你说爱我,但我快要被你的爱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