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那一晚顾横洲的照料,贺西楼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伤口结痂,高热消退,惨白的脸颊上开始有了血色。
他躺在床榻上,锦被盖住了胸口,年轻的身体仿佛是一座沉睡的火山,蛰伏着,内部暗潮涌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爆发。
深紫色的床幔将阴影投在他的侧脸,烛火摇动,阴影流转不定,光和影泾渭分明,勾勒出英俊逼人的线条。
一只手猛地拉开床幔,将床幔挂起来,贺西楼的脸彻底显露出来。
顾横洲在床边坐下,把手中的托盘放下,紫檀硬木似金似玉,发出清脆的轻音。
托盘上放着淡黄色药粉和雪白绷带,贺西楼已经彻底掌控了王城,用的药自然都是最好的,仅仅一碟药粉就价比金玉。
贺西楼积威甚重,自他度过危险期后,侍女们竟无一人敢接近他,更不用说替他换药。小莲哀哀地看着顾横洲,也不出声求情,只是一双手将帕子绞得不成样。
云破月的殿门开着,湖泊中莲花的火红流淌进来,照在白玉地面,映出樱贝一般的淡色,像是暗中闪烁的微弱心火。
顾横洲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已经换了好几天的药,贺西楼沉睡的时间越来越短,但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避嫌,顾横洲来换药时,贺西楼总是沉睡不醒。
扶起贺西楼,顾横洲拿起托盘中鸟羽形状的剪刀,这把剪刀是专门用来剪掉绷带的,尖端被打磨成圆润弧形,不会划破皮肤。但顾横洲还是用手把绷带往外扯了扯,才把剪刀探进去。
剪掉绷带,换了新的药粉,又将绷带缠上,按部就班将这一切做好,顾横洲的动作显得驾轻就熟。
把绷带打成结,压平之后用掌心按了按,顾横洲抬起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紫色眼眸里。
眼眸深沉得仿佛万丈湖底,湖面上被日光照射成半透明的清澈紫玉,湖底凝着阴影,连同阴影一并凝结的,是种种看不透的情绪。
贺西楼静静看着他,不知已经看了多久,看到贺西楼菱形的唇失了血色,合在一起,像是脱水干枯的杏花。
顾横洲起身。
下意识,贺西楼伸出手,手掌抬起,停了一会儿,又重新放下。
然后手腕被人拉起,掌心贴上冰凉的骨瓷,贺西楼抬头,顾横洲把一杯水放在他的手上,见他不接,表情疑惑。
“不喝水吗?我看你嘴唇都有点干了。”
贺西楼这才反应过来,拿起水杯,低头小口啜饮,喉结像是一颗礁石,随着吞咽的动作时不时浮现。他的伤口正在前胸,连喝茶都要小心。
这样看上去有点幼稚,甚至丢脸的喝水方式,和贺西楼魔尊的身份完全不搭。贺西楼手段残酷狠辣,贺西楼心中有百般算计,但这一刻的贺西楼,像是某种还未成年的小动物。
顾横洲伸出手,摸了一下贺西楼的头顶。
贺西楼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了顾横洲一眼,像是没反应过来:“师尊……”
“伤势怎么样了?”顾横洲收回手,淡淡地问道。
“好多了。”虽然不懂为什么顾横洲天天帮他换药,还是这样问,但贺西楼放下水杯,回答道:“恢复得很好,再过几天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顾横洲点点头,正要说点什么,门口忽然传来小莲的声音。
“公子,今天是踏花节……魔尊大人醒了!”小莲走过来,看到贺西楼正坐在床上,立刻惊喜道。
贺西楼正想喝退小莲,听到踏花节,不由怔仲了一下。
顾横洲也被这个词触动了。
两人离开云渺派的时候,聊到人世间有许多凡人的节日,热闹盛大,将一岁岁光阴铭刻下节点,然后认真地庆祝。那时两人约好,等小重山拍卖会结束后,要去参加这样的节日,然而现在不过短短几月,已经物是人非。
“小莲,”贺西楼忽然开口,“去通知下去,今天所有人都休息,去过踏花节。”
小莲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笑道:“是!”
顾横洲将托盘递给小莲,小莲接过,欢天喜地离开寝殿。
贺西楼掀开锦被,脚踩在脚踏上,准备下床。
“你做什么?”
“师尊,我们出去走走吧。”贺西楼看着顾横洲,为了打动他,轻声补充道:“毕竟春光正好。”
这句话毫无说服力。
但贺西楼起身的动作并没有遭到阻拦,在他艰难伸手穿进衣袖的时候,顾横洲还帮他把衣服拉了起来。
偌大的王城绿意盎然,连绵交错的树枝发亮,似乎蓬勃的生机隐藏在薄薄的叶片中,下一刻就会喷涌出来。
天空高远明澈,云絮丝丝缕缕,风也干净皎白,将远处的青草香味吹来,清新得柔和,把人染成嫩绿。
“踏花节,踏的是什么花?”顾横洲问道,他的眼睫轻轻垂落,看着脚下。
两人正踩着湖泊上的阵法,随着脚步,脚下绽开一朵朵红莲,但踏花节,很显然踏的不是这种花。
贺西楼道:“说是踏花,其实是赏花,只要是绽放的花,什么都可以。”
春意如酒,将人醉得微醺,连声音都像是浸在风里。
“春日里能开的,也就只有桃花、杏花、梨花了吧。”顾横洲想了想。
贺西楼笑起来,狭长眼眸像是映着清露,因为含着笑意,眼珠闪烁,深紫转淡,如同晶莹的紫玉。
他也不反驳顾横洲的话,只是掰着指头数:“桃李杏花,迎春玉兰,牡丹海棠,紫荆含笑,这都是常见的,还有许多别的花,都会在春天开。”
“你倒是知道得不少。”顾横洲的睫毛抬起来,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一眼贺西楼。
“之前要给师尊的住处种花,特意去问过。”贺西楼道。
顾横洲莫名被噎了一下,顿了顿,开口道:“你来引路。”
贺西楼带着顾横洲,两个人在王城之中绕过层层叠叠的院落,然而入目皆绿,偶尔零星见到几点黄色的报春花,却没能找到成片的花林。
这时才意识到不带侍女的坏处,但侍女们都离开王城参加踏花节,偌大王城,竟是没见到一人。
贺西楼不甘心,还要继续找,顾横洲看了一眼他的胸口,拉住胳膊,指了指天色。
“回去吧。”
天空正在变暗,云层翻卷,四周悄悄起了带着冷意的风,青草的清新气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水汽。
贺西楼想说什么,顾横洲的衣服正被风吹起,长身玉立,腰肢清瘦如竹,盈盈一截,似乎稍一用力,就能轻易折断。
“好。”
两人沿着原路回去,走到一半,视线猛地暗了一下,随后雨点重重砸在脸上,先是疼,然后雨水流淌开,一阵冰凉。
接二连三的大雨从天际降落,砸在叶片柔嫩的枝条上,砸在斑斓新洁的青石板上,砸在两人脸上,雨水四处乱溅,发出巨大的声音,像灭世的洪流,笼罩了整个人间。
贺西楼立刻解开外衣,撑在顾横洲头上,“快走。”
顾横洲反手把他拉在衣服下面,“走。”
两人一人举起衣服的一角,迎着风往前走,冷风带来强烈的寒意,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钻进骨髓。
贺西楼把顾横洲搂进怀里,彼此身体紧贴,两个人的胸口,一点点炉火似的暖意不断流动,冰冷的雨点砸在手背上,风声呼啸,整个世界只有这一处脆弱的温暖。
贺西楼看到了什么,猛地拉着顾横洲往侧面跑过去。
侧面正是一个院落,门扉虚掩,贺西楼推开门扉,拉着顾横洲走进回廊里。
顾横洲放下手中举着的衣服,愣了一下。
庭院中间是一棵树,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院落的垂枝樱,粉色枝条从天而降,瀑布一样流泻下来,在暴雨中不断摇曳,粉白色的花瓣沾满雨水,闪出珍珠色的亮光。
贺西楼接过湿透了的外套,拉着顾横洲进了屋子。
两人泡了一壶热茶,坐在屋子里,看着窗外的垂枝樱花,摇曳的花瓣有些被雨水砸落,恰似一场盛大华丽,却沉默无言的花雨。
顾横洲看着看着,突然开口:“你的王城,你自己都不认路?”他的嘴唇在热茶的润泽下,像是盛开的木芙蓉。
“我毕竟没回来过几次。”贺西楼像是辩解,“我那时候在照顾师尊。”
顾横洲看他一眼,“照顾我?我看你是在骗我。”
也许是风声太急,也许是雨太盛大,也许是这一树樱花太过绚烂,这话一说出来,反倒不如在心中压着的那么重,竟然能当做是一句平常的反驳。
“我也很想照顾师尊。”贺西楼湿润清澈的紫色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顾横洲。
顾横洲垂下眼,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但却没反驳。
一壶热茶喝完,天色仍然阴沉,然而大雨却停了,两人趁着雨幕暂歇,立刻离开了庭院,准备回到云破月。
出来才发觉,这个庭院竟然在云破月斜侧,距离非常近。
想到今天为了赏花绕了一大圈,两人都有些啼笑皆非。
回到云破月,贺西楼将顾横洲让进浴池,自己在侧厢用木桶洗澡。
顾横洲脱下衣服,手指触到了一个坚硬的蜡丸。
他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这是今天递托盘时,小莲递给他的,季青临给他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