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很显然,黑衣人是萧择天的部下,在仓皇逃窜中,无意之间来到了云破月。

顾横洲下意识调转脚步,挡在贺西楼的床前,然而他立刻反应过来,没有这个必要。

无论这个黑衣人有没有发现贺西楼身受重伤,只要踏进云破月,他就必须死。

黑衣人疾冲过来,剑尖像是跃动火焰,蓬地一下绽放在顾横洲面前。

但顾横洲的脚步甚至都没有动,他只是转动手腕,剑尖那一点锋芒在黑衣人的手掌轻轻一挑,黑衣人手里的长剑就偏了准头,斜斜往侧边飞去。

顾横洲的剑,冷光瑟瑟,寒得像是天际银月洒下的粼粼皎白,泼墨一样,织成了罗网笼罩着,哪处都清疏如水,哪处都藏着杀机。

黑衣人仓惶后退的脚步踢在凳子上,黄花梨木矮凳倒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被这声闷响惊动,躺在床上的贺西楼猛地蹙起眉头,眼帘之下的眼珠不断颤动,正在竭力摆脱一个坠落万丈水底,水藻交缠的梦。

没有窗户的寝殿里,剑影银光流淌,顾横洲像一枚跌落人间的瘦月。

他是被欲念从九层仙台拉坠的谪仙,肮脏欲望如同藤蔓,缠上他的手脚,令他身陷泥淖。然而那双纤侬合度的眼睛微微垂着,无悲无喜,似是俯瞰众生。

黑衣人撞进这样的眼睛里,怔了一下,随即手臂的伤处被长剑洞穿,艳红的血液溅落在白玉地面,凝成一道圆弧的血痕。血痕被躲闪的脚步踩碎,艳红变成深红,变成混杂着黑色的脏污。

疼痛激起凶性,黑衣人执剑跃起,两柄长剑不断撞击,发出一连串叮铃破碎的声音。

顾横洲的剑招精准果断,一剑挑开锋芒,下一剑就刺向心口。情急之下,黑衣人挥出一团魔气,这本来是无用之功,然而受魔气一阻,顾横洲竟停滞了一下,剑招只挑断了肩头经脉,黑衣人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

“你没有魔气!”黑衣人登时醒悟,立刻将另一只手灌满魔气。黑雾隐隐绰绰,那只手被罩住,样子模糊,猛地向顾横洲抓来。

顾横洲牵动唇角,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只是唇角微微一动,那张如寒玉一般的脸立刻变得活色生香,生动馥郁起来,如同深夜绽放的早樱,自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味道。

剑尖像是一尾游鱼,轻灵地缠绕在黑衣人的手腕上,黏转游弋,任凭黑衣人来回躲闪,始终保持着一个剑身的距离。

鱼尾薄纱一样蓬开,拂过手腕经脉,狠狠划下去,霎时绽开一簇血雾,细小血珠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如同早春时节的绵绵细雨。

又是一剑刺过去,雨势骤然变大,雨点砸下来,黑衣人躺在云破月深处的血雨里阖上双眼。

顾横洲收了剑,转过身来,他的侧脸被溅上一滴血,像是一枝淋过雨的白玉兰,清丽的底上增加了一笔艳色。

描金织锦的床幔里,贺西楼似乎正从梦中的深海竭力浮向水面,他呼吸急促,光滑的肌肉上面泌出细小汗珠,像是一从连绵山峦,不断起伏。

顾横洲站在床边,看着贺西楼在睡梦中的挣扎。

贺西楼的发冠被摘掉,乌发散落,眉头紧皱,嘴唇微微张开,疼痛让他的脸上有种难得一见的稚气,像是坚硬的莲衣被剥落,留下中心那一点脆弱的白。

过了半响,顾横洲伸出手,搭在贺西楼的额头。

纤长指节像玉一样白,也像玉一样冰凉,这点凉意传到贺西楼的额头,他的呼吸慢慢平复,眼睫颤动起来。

睫毛轻轻扫在顾横洲的手掌上,像是拂过一片轻飘飘的灰色云翳,顾横洲连忙收回手。

云翳破开,贺西楼深紫色的眼眸看向顾横洲,绽开了一个微弱笑容,轻声叫道:“师尊。”

他的眼底还留着深海中藻类的残影,影影绰绰,遮挡着他的双眼,让他变成了云渺山上的清朗少年。

那双深紫色眼睛像是晚春的斑斓霞光,炽热又专注地注视着顾横洲,漂亮纯粹,带着一种打动人心的温顺,像是云渺山上浓绿的影子,悄悄投落在春昼湖的碧波中,等待被人掬起,在水纹里摇动。

贺西楼用这样的眼神,看了他十几年。

心头一麻,顾横洲伸手捂住胸口,一点痛意浸染,白玉兰被淋漓大雨浸得湿透。

贺西楼支起身子,刚要说点什么,那抹焦急凝在脸上,然后被慢慢浮起的冷意取代,像是烈日下的薄冰,瞬间蒸发殆尽。

顾横洲也放下手,两人双目直视对方。

氤氲暮色消褪,浓重的夜色升腾起来,缄默笼罩了晚春的深夜,在寂静中生出一种凉薄的冷意。

目光寒冷疏离,但无人开口,无人打破这一点沉默的平静。

贺西楼猛地起身,如同一只翻飞的灰鹤,抓住顾横洲的胳膊,像是猎取了皮毛丰美的猎物,将其拉到床榻上。

顾横洲一惊,还没来得及动作,贺西楼却没回来,而是在一错身的瞬间,拿过他手中的剑。

贺西楼手持长剑,□□着上身,宽肩和手臂上,肌群随着动作不断起伏,在寝殿的明亮烛火中,投下淡淡阴影,像是包裹着铁块的锦缎,坚硬和柔软两种相反的触感并行不悖。

魔气和灵力交缠,沿着剑气掠开,金光和深紫色缠绵,如同闪烁的星河一般,将地上盘踞的淡黑色雾气击碎,半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微弱的嘶吼,随即平静下来。

“萧择天手下的暗卫,”贺西楼低声道,“最擅长将魂魄隐藏在黑雾中,趁人不备,一击致命。”

顾横洲下了床,踩在白玉地面,刚迈出一步,猛地跑过去。

贺西楼身体摇晃,剑鞘支在掌心,像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一枝苍松,即将跌落山巅,震碎膝盖的骨骼。

——却被一只手扶住了,立在原地。

小莲推开门:“公子……”

“过来。”顾横洲道。

看清眼前的景象,小莲大惊失色,连忙跑过来,两人合力,将贺西楼扶到床上。

伤口被刚才的动作撕裂,贺西楼胸口的绷带肉眼可见地变红,血液如同泉水,带着身体内部的温度,从破了口的皮囊里往外涌,直到彻底流干。

小莲手足无措,巨大的恐慌袭击了她,贺西楼身体里流出的血仿佛同样带走了她的生气,她脸上煞白一片,无措地看着顾横洲。

“去拿止血药过来。”顾横洲命令道。

小莲被顾横洲的镇定稳住手脚,在寝殿里翻找止血药。

顾横洲解开绷带,浸湿了血液的绷带沉重湿润,仿佛从深雾弥漫的湖水中攀爬而出的水妖,带着死亡的寒意。

药粉撒上去,被不断外流的鲜血冲开,顾横洲坐在床头,把贺西楼抱在怀里,压着他的伤口,血液慢慢停住,绷带缠上去。

顾横洲听到小莲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胸口也吊着一口气,哽住了,长时间悬在半空,这时候才慢慢落下。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贺西楼。

贺西楼比以前瘦了,原本脸上的那抹温润变成了嶙峋,棱角突出来,脸上就有了不真切的落影,英俊的,侵略性的一张脸。

他这张脸实在好看,哪怕是现在惨白着,反而在褪去了血色之后,更显得线条流丽。

顾横洲的手指,有意无意搭在贺西楼的手腕上,指腹下是贺西楼的脉搏。

离开云渺派之前,顾横洲曾经为贺西楼探过一次脉,那时贺西楼说他灵力不稳,顾横洲小心地送了一股灵力到他的经脉里,贺西楼的脉搏热切地跳动着,一下一下,不断鼓动,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和炽热。

现在的脉搏,细弱孱弱,跳动得缓慢,疲惫地收缩着,但毕竟,脉搏还在跳动。

顾横洲把贺西楼的手腕放进锦被中,大量失血让贺西楼的身体变得冰凉,冷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温度。

阿雅和其他侍女都还没有回来,时值深夜,顾横洲让小莲回去,小莲本来不情愿,但耐不住顾横洲坚持,只能磨磨蹭蹭地离开。

走了一半,小莲忽然停住脚步,转头问顾横洲:“公子……你还想要离开吗?”

顾横洲看着贺西楼的脸,这张脸上,少年的稚气如同潮水落下,属于男人的坚毅正在一点点显露出来。烛火摇曳,暗光照在贺西楼的侧脸,蜡泪的红似乎被偷来,让贺西楼有一种流泪的错觉。

贺西楼的眼泪,曾经能让顾横洲寻遍云渺派,都要为他找到一把最好的剑,然后不经意扔在他面前。

小莲没等到回答,悄悄离开了。

她走时没有关严的殿门留了一道缝,月光透过门缝撒在地面上,那一道清光中,时不时映过夜间迁徙飞鸟的影。

深夜漫长,顾横洲坐在床头,抱着贺西楼,烛火将两人的身影照在一起,身体相互依偎,宛如交颈的鹤,那样亲密无间。

一夜过去,贺西楼的身体慢慢变暖,脸上的惨白也慢慢消减,阿雅和侍女们回来,顾横洲将贺西楼从他的怀里移开。

小莲站在寝殿角落,旁边是通向浴池的通道,顾横洲走过去,他的胸口还萦绕着贺西楼的体温,暖烘烘一团,像是春日里流淌的新蜜。

“我想。”

擦身而过之际,小莲突然听到这句话。

这是顾横洲迟来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