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呢?”此时天际金乌西斜,日光和煦,透过垂柳的枝条照在顾横洲脸上,他随口问道。
“方云亭拿着那个葫芦瓶,要去找酒肆装酒,季青临跟着他一起去。”贺西楼的回答也漫不经心。
春日正好,连说出来的话都镶入了锦鲤跃水的清脆声音。
“你不和他们一起?”
两人上了拱桥,沿着桥上的台阶慢慢走。
像是被这句话逗得,贺西楼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他侧过身,近了一些,声音低沉又带着侵略性,缓慢咬着字。
“我喜欢在这里,临岸观柳。”
顾横洲的心脏猛地颤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春色如许,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师尊说的是。”贺西楼看了一眼湖面,水波潋滟,碎金烁烁,确实是春日光阴。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贺西楼在这里根本就不是为了赏柳,也不是为了春光,他在这里只是为了等顾横洲而已。
然而这是个不能挑明的事实。
“师尊拍下九转碧心丹了?”两人走过拱桥,离开拍卖会的会场,来到人烟稠密的街道。
“嗯。”顾横洲淡淡道,“十二粒九转碧心丹,花了三千块灵石拍下来,没什么人抢,过程很顺利。”
贺西楼没怎么往心里去,“这个价格还算合理。”
“对。”顾横洲把装着九转碧心丹的储物袋递过去,“若是再高一点,就要考虑考虑了。”
顾横洲的手在空中举了很久,贺西楼才终于伸出手,接过那个翠绿色的储物袋。
贺西楼不在意地把储物袋放进怀里,看着顾横洲的双眼,唇角慢慢勾起来,形成一个锋利的弧度,冰凉又尖锐:“是啊,若是价格再高一点,就不值得了,师尊果然思虑周详,心思缜密。”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春景正盛,但两人之间勉强维持的师徒和睦的假象,就像是湖面的碎冰,岌岌可危。
顾横洲心头酸涩,他听到自己的语调依然平淡:“倒也不至于,不过是遇事多想想罢了。”
“弟子定要好好向师尊学学。”贺西楼眼皮半垂,掩去了眸光之中的阴沉:“多谢师尊不吝赐教。”
“这倒不必。”顾横洲随口应了一句,加快脚步往客栈的位置走过去:“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晚就回云渺派。”
回到云渺派之后,他就立刻闭关。
他本来就不该继续存在,是天道莫名其妙把他送了回来。他一回来,就扰乱了贺西楼的人生,只有他闭关,才能把影响消除到最小。
更何况,这种堵着心口的感觉,他实在不想再次体验了。
正往前走,胳膊突然被拉住,顾横洲蹙眉,下意识想要挣扎,然而全身的灵气依旧被倚山大阵压抑,根本无法调动:“你——”
“师尊,回云渺派之前,一起去喝杯酒吧。”贺西楼定定地看着他,深紫色眼眸一眨不眨,眸光闪烁:“等到回去之后,我就自请到寒山山巅。”
寒山是修真界和魔族的界限,为了防止魔族偷偷潜入修真界,修真界七大门派每年都会派人到寒山山巅守着边界。
那里并不是个好去处,长年苦寒,缺少灵脉,还要日日巡逻,根本没办法静心修炼,根本没人想前去驻守。如果贺西楼请缨,确实立刻就能去。
张了张嘴,顾横洲想要打消他这个念头,但却不知如何说起。
贺西楼主动和他保持距离,这难道不是他所期望的吗?他自己避开了贺西楼,贺西楼看懂他的暗示,主动跑到寒山山巅,寂寥无人,唯有山风相伴。
咽下嘴里的话,顾横洲点点头:“好,去磨炼几年也不是什么坏事。”
“确实不是什么坏事。”贺西楼唇角依然扬着:“多谢师尊。”
街边的酒肆挂着长长的旗子,酒旗迎风招展,一眼就能望到。
顾横洲要了两坛上好的酒。
“师尊,你会喝酒?”贺西楼站立在柜台前面,侧过身看他,指了指柜台上的两个大酒坛,把那个“会”字咬得很重。
“跟别人,我只喝一杯。”顾横洲把灵石放在桌子上,伸手提起两坛酒:“跟你,今日舍命陪君子。”
这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贺西楼一起喝酒了,顾横洲想着,内心五味杂陈。
贺西楼也一反常态,沉默地看着两坛酒,没有说话。
顾横洲将整间酒肆都包了下来,掌柜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走吧,到二楼。”顾横洲提着酒坛,率先往前走,“掌柜说二楼临湖,别有一番景致。”
两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顾横洲拍开酒坛的封泥,倒满了两杯酒,递给贺西楼一杯。
贺西楼端起酒杯慢慢喝着,酒肆中最好的酒,口感绵软清香,后劲却足。
“你那时候,也不过和她一般大小。”顾横洲突然开口。
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望,窗外金乌西坠,日光变得更加柔和起来,天际烟霞叆叇,云雾丝丝缕缕漂浮。远处的湖面上,撑过一只扁舟,穿着曲裾的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手持船桨,衣袖垂落,露出手臂上套着的银镯。
“她比我厉害,我那时连师尊的剑都抱不住。”贺西楼放缓了神情,眉眼柔和下来。
初到云渺派时,贺西楼对修真界一无所知,见到其他同门都会替师尊抱着剑,便也要尝试。但他不知,其他人虽然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多,但早已引气入体,步入修行大道,他那时还是区区凡人,抱着顾横洲的剑根本连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随时都会摔倒。
偏偏他骨子里有一股韧劲,生怕自己没用,硬是忍住,踉跄地跟在顾横洲身后,手指被勒得通红。
最后还是抱着剑摔倒在地。
“你已经很厉害了,”顾横洲看着他,慢慢喝下酒杯里的酒,“那时候是我思虑不周。”
酒香清醇,但对顾横洲这种很少喝酒的人来说,依然有点辣,他的脸颊不自觉发热。
“这酒有些烈了。”贺西楼看到了他的反应,低声道:“师尊还是适合喝桂酒。”
每年在云渺派,贺西楼会为顾横洲稍微酿上一点桂酒,说是酒,其实只是沾个名字,微微带着酒味罢了。
顾横洲垂下眼来,忽然说:“贺西楼……之前很多事情,是我没有考虑到。你当年刚上云渺派,我对你实在照顾不周。”
他顿了顿,借着酒劲,像是解释也像是辩白:“我也是第一次当师尊,做得不是那么好……”
“没有。”贺西楼短暂的讶然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拿起酒坛给顾横洲续满酒,“我没有怪过你。”
两个人慢慢喝着酒,在酒精的浸润下,顾横洲突然变得话多了起来,他说起几年前的春日,贺西楼偶然翻到一本人间的话本,到了云渺山终年冰封的寒涧,挖来一块寒冰,雕刻成了一盏冰灯,送给顾横洲。
说起贺西楼初次完整地施展凌云剑法,说起贺西楼的剑术慢慢超过了其他弟子。
……
贺西楼在云渺派待了十年,顾横洲原本觉得十年时间平平淡淡,此刻回想起,却充满了回忆。
夕阳慢慢西下,晚霞氤氲生辉,桌子上的一坛酒已经被喝完了,贺西楼拍开封泥,打开了另一坛。
顾横洲勉强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然而他的脸颊酡红,眼眸湿润,端起茶杯的手已经有些不稳了。
贺西楼深深地看他一眼,问道:“师尊,喝醉了吗?”
这世上大凡喝醉的人,总是觉得自己没醉。
顾横洲也不例外,他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含糊地说道:“我没——咳——”
却被呛了一下。
贺西楼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拍着他的后背:“没醉,别着急。”
在顾横洲的坚持下,两人硬是喝完了这坛酒。
等到离开时,新月高挂,清光洒满道路。
贺西楼扶着顾横洲,顾横洲靠在他身上,勉强支起身体,嘴里还在呢喃:“我要御剑飞回去,调动灵力……”
他隐隐觉得奇怪,然而被究竟麻痹的大脑已经没法正常运转,始终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我带你回去。”贺西楼顺着他的话。
“好。”顾横洲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头靠在贺西楼的肩膀上,像是突然发现了这是谁,嘴里喊道:“贺西楼……”
“师尊,我在。”贺西楼以为顾横洲叫他有什么事。
“贺西楼……”顾横洲却只是倚靠在贺西楼怀里,被贺西楼半抱着,嘴里不断低声重复他的名字。
“师尊,”贺西楼忽然问:“你后悔过收我为徒吗?”
贺西楼停下脚步,有些紧张地等着顾横洲的回答。
“不后悔。”顾横洲摇了摇头。
贺西楼的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听到顾横洲低喃:“是我做错了,做错事的人是我……我不该回来的……”
是吗?
贺西楼闭上了眼睛。
原来这是一场错事。
再睁开眼时,贺西楼的表情异常平静,眼眸深处却燃起深紫色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