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撒进房间里,尘埃被染成金色,纷纷扬扬在空中漂浮。
柳如霜静静坐着,唇角扬起,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划破徐凌昊伪装的平静,把血淋淋的现实铺在他面前,逼他看烈火焚烧的残酷人间。
徐凌昊握住手中的剑,手指紧了又松。
“怎么?二少爷不信?”柳如霜笑道,她明明坐着,但却仰着下巴,眼神轻蔑。
……柳如霜,似乎在刻意挑衅?
方云亭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仔细思量,却觉得颇有道理。
“方云亭!”
一声脆响,打破了别院里的凝重。众人抬头望去,小厮引着季青临站在别院门口。
“二少爷,这位公子说他和剑仙相熟,一定要进来……”小厮连忙对着徐凌昊解释。
季青临不管其他人的反应,跑过来,拉住方云亭的衣襟,“你早就知道他们要放灯对不对?”
他瞪着方云亭,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害我在船上傻乎乎看他们放灯,等到深夜花船闭门谢客,回画舫又见不到人,你是不是故意的?”
小厮看到徐凌昊铁青的脸,吓得继续解释:“二少爷……这位公子硬是要进来,我们不敢阻拦……”
看着小厮一脸担心,方云亭对着徐凌昊拱了拱手,主动递出台阶:“抱歉,二公子,季师弟这是第一次下山,给贵府带来不便,还请见谅。”
“没事。”徐凌昊对着小厮道:“你退下吧。”
小厮舒了一口气,一脸庆幸之色。
季青临有些讷讷地放开手,方云亭看出他的不好意思,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下,笑道:“行了,没事。”
季青临不满地看他一眼,嘟囔着:“明明都怪你……”嘴上强硬,却默默把手松开,站回顾横洲旁边。
徐凌昊深吸一口气,看向顾横洲,道:“剑仙,你于我父亲有大恩,徐家无以为报。父亲他昨夜心中郁结,一早便出城到普慧寺供香去了,临走之前吩咐我,无论剑仙有什么要求,徐家上下务必尽心竭力。”
“好,你把络子给我。”柳如霜伸出手,掌心对着徐凌昊。
她像是觉得不够残忍,补充道:“把徐凌霜编的那个络子还给我。”
徐凌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不懂,为什么有人能够在亲手杀死自己的至交好友之后,还面不改色地索要好友生前的遗物。
冷笑一声,徐凌昊道:“你不怕遭报应吗?”
“什么报应?报应她交了我这个朋友?”柳如霜看着他。
“对,报应她错交了你这个朋友。”徐凌昊从怀里拿出那个络子,“我姐姐一辈子没做过错事,唯一错的,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
他把络子狠狠甩过去,砸在柳如霜身上:“拿去!”
“你……”
柳如霜刚开口,身边掠过一道气流,紧接着,一个人拉住她的胳膊,拽着她斜飞出去。
顾横洲一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半空中,堪堪挡住来人,众人这才看清楚,挟持着柳如霜的正是昨晚的面具人。
面具人抓着络子,抱着柳如霜,看着眼前的长剑。
“放开她。”顾横洲低声道,他的剑静静横在面具人前方,剑光清泓,照出春光粼粼。
面具人一言不发,身影如同鬼魅,残影掠过,快到极致,连眼睛都捕捉不到他的动向,只能看到一抹黑影,迅如闪电,一往无前。
却被清寒剑影挡住。
顾横洲难得来了点兴致,剑尖指向面具人:“你的身法很快,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身法。你究竟是何人?”
面具人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顾横洲说的话,他身影飘忽,猛地向左边冲过去。
顾横洲长剑横举,剑光如网,剑意锋锐,他动了杀心。然而不等顾横洲刺出一剑,面具人倏地转身,换了一个方向。
“糟糕!”季青临叫出来,纵身跃起,要挡在面具人的去路上。然而面具人的速度迅捷如风,季青临是绝不可能拦住他的。
危急时刻,顾横洲手腕一转,三道剑气连刺出去,铺成天罗地网,将面具人拦在其中。
面具人见状,手腕一松,抓着络子,却要把柳如霜扔下去。方云亭脚尖一点,迎上去,准备接住柳如霜。
然而柳如霜却反手搂住面具人的脖子,整个人扑在面具人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握住了一柄发钗,金光一闪,发钗狠狠刺下去。面具人千钧一发之际,往旁边一闪,发钗没能刺入脖颈,而是刺进肩膀上。
然而这么一躲,面具人身后的剑气直刺过来,贯穿了面具人的腹部,刺进柳如霜的胸口。
顾横洲急忙收回剑气,柳如霜死死抓住面具人的手,拽着那个络子,她凄厉地喊道:“还我!还给我!”
面具人急忙甩脱她,把她从半空中摔在地上,摆脱了这个累赘之后,运起身法,身影掠过天际,迅速消失不见。
方云亭接住了柳如霜,柳如霜的胸口不断喷涌出鲜血,她却丝毫不顾,看着抓在手心里的络子,低声道:“拿回来了,拿回来了……”
她握着络子,把沾满血污的络子放在胸口,一脸欣慰:“终于拿回来了。”说着,她看向贺西楼:“公子……你过来……”
贺西楼看着她。
“你过来啊!”她近乎疯狂地喊着,挣扎着挥动胳膊,要起身到贺西楼身边。
“贺西楼。”顾横洲喊了一声。
贺西楼慢慢走过去,他身上还是那件紫色长衫,明媚春光下,他撩开衣袍,单膝跪地蹲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如霜。
柳如霜看着他,轻轻笑出声,丝毫不在意他的脸色:“果然适合……络子给你,戴上它。”她伸出手,要把络子挂在贺西楼腰间,看到自己满手血污,愣了一下,然后抓着贺西楼的手,把络子塞在他的手里,“你戴上,快。”
“你够了没有?”徐凌昊皱着眉头,“知不知道自己还流着血?”
“来人!”徐凌昊喊道:“去请大夫!”
“哈哈哈哈……”柳如霜忽然大笑出声,伤口被撕裂,一股热血涌出来,染红了整个胸口,血腥味弥漫在半空,“昊儿……你真的太傻了……”
徐凌昊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曾经柳如霜就是这么叫他的,什么时候开始改口叫他二少爷?大约就是徐凌霜去世之后。
“你不是应该恨我吗……居然一直都狠不下心杀了我,真傻……”柳如霜开始咳嗽起来,血沫从她的嘴里咳出来,“我杀了她……她罚我,罚我好好活着,她不让我死,你为什么也不杀了我!”
柳如霜开始哭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她恨我……她让我好好活着……我怎么活下去?”
她呜呜地哭着,仿佛变成了那个失去双亲的少女,只会软弱地躲在徐凌霜怀里。只是这次,徐凌霜被她自己亲手杀死了,再也没有怀抱让她躲进去。
“我好努力啊……她留下来的愿望,我都努力去完成了……”柳如霜的神情恍惚,声音也低了下去,“她染的布要给适合的人穿,络子要给适合的人戴,她让我祭奠她的母亲……我都努力去完成了……连伤害她的面具人,我都让他受伤了……”
寂静良夜,徐凌霜敲开门,额头上是滚烫的汗珠,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对她笑着,握着她的手:“面具人抢了我的剑……”
柳如霜急忙把她扶进屋子里,“我去叫大夫!”
徐凌霜拉住她的手,气若游丝:“别……我的经脉受了重创……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徐凌霜开始大口大口咳血,柳如霜知道这种病,徐凌霜告诉过她,经脉受创,整个人如同废人,还要忍受漫长的痛苦。
“我想死在你手里。”徐凌霜笑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那一夜,柳如霜挥出了一生中最快的一剑,亲手杀了她最好的朋友。
“我挖开她的墓,把她的骨灰放在花瓶里,每晚抱着,可是她还是不愿意入我的梦,梦里都不愿意见我一面……”柳如霜的眼泪沿着脸颊滑下来,大滴大滴砸在地上。
大雨瓢泼,山野之中漆黑一片,星月都被翻卷的乌云遮挡,只有偶然劈下来的电光一闪,能瞥见周围的荒草蔓蔓。
雨点砸在柳如霜身上,把她的额头砸得发疼,全身冰冷。她掀着棺材,手掌渗出血珠,随后又被雨滴冲走,伤口翻卷发白,几经用力,棺材终于被掀开。露出里面冰凉苍白的脸,她跳了下去,抱住这具僵硬的身躯,滚烫的热泪喷涌而出,嘶吼被宏大的雷声遮盖。
天地之间,只有大雨倾盆。
她开始坐在那棵香樟树下等,香樟是她出生那年,她爹种下来的,据说是一个非常老旧的传统,生了男孩就埋下一坛酒,生了女孩就种下一棵树。等到大婚之日,启封那坛酒畅饮,砍下那棵树打成新婚的嫁妆。徐凌霜知道后满脸羡慕,柳如霜就说这棵树一人一半,是他们俩的树。
柳如霜坐在两个人的树下等,一场春光一场梦,她一天天等下去,总有一天能等到徐凌霜回来。
然而没有,漫漫长夜,唯梦闲人不梦君,连梦中都不得相见,原来无论深情几许,都不过单薄于纸。
五年十个月零三天,柳如霜的一辈子,也就在这些掐着枝头算着的日子里。
而在许多年之前,燕明城流云如絮,桂花十里飘香,枝头的枣子沉甸甸坠着,落花飘在水面上。徐凌霜拉着柳如霜,柳如霜身后跟着矮个子的徐凌昊,三个人一边跑一边回头望,踩起来的水花溅在浣衣的姑娘身上,惹来几声嗔怒。
那时候,天高云淡,日子还正长,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过了明天还有后天。桂花落了,菊花就开了,菊花落了,梅花就开了。梅花落了,春天就来了,又是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又有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