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贺西楼终于不用继续蒙着轻纱，顾横洲站在他面前，手指捏着他的下巴，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眼神清皎皎的，凤眼里眼珠漆黑，过于黑了，微微显得泛出紫色，沉沉郁郁的紫，像是雁衔赤霞去，像是丹陛凝幽光。
非常漂亮的一双眼睛。
顾横洲有些奇怪，这么长时间，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贺西楼有这么一双勾魂夺魄的眼。
“师尊？”顾横洲的动作停滞了太久，贺西楼不由开口。
“没事。”顾横洲松开手，不知怎么，莫名有些慌乱，随手拿起一碗粥，放在贺西楼面前。
借着这个动作，他好像冷静了一些，道：“瘴气种子应该已经彻底移除了，我看你的眼睛没有什么大碍，以后可以不用蒙着眼了。”
树妖当时离开得急促，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最好不要见光。”
为了以防万一，贺西楼这段时间一直蒙着眼睛，行动非常不便。顾横洲原以为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高兴，等了半天，反而看到他垂着眼，有点惋惜的样子。
“怎么了？”顾横洲问他。
贺西楼端起粥，喝了一口，唇边带着轻笑：“师尊不喂我了吗？”
顾横洲轻嗤一声，低头自己吃饭，权当他是在开玩笑。
吃完饭没多久，方云亭和柳如霜前来。
贺西楼从架子上拿了一块方巾，放在缠枝莲纹铜盆里浸湿，叠得整整齐齐，交给顾横洲擦手。
这场景方云亭是见得惯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柳如霜却看了贺西楼一眼，似笑非笑。
顾横洲擦完手，一抬起头，正好看到柳如霜望向贺西楼的眼神，自从昨日柳如霜要回络子，准备送给贺西楼之后，他见到柳如霜，总觉得有些奇怪。
“你们坐。”顾横洲开口。
这声音打断了柳如霜的眼神，她坐了下来，看向顾横洲。
顾横洲把方巾递回给贺西楼：“柳姑娘，先来讲讲你手上的络子和秘境吧。”
柳如霜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整个人神色恍惚，仿佛神魂已经随着微凉的晨风飘远。
方云亭皱起眉，柳如霜整个人给他的感觉不太对，从一开始放灯开始，到城墙上的那段话，一直到现在，仿佛一旦牵扯到徐家，她就像是活在另一段时空里。
“那个秘境，是我和徐凌霜一起去的……”她突然开口，声音一下子变了，轻缓细软，仿佛是当年的少女，借着她的躯壳，重新回到人间。
“霜儿。”
“我在。”
一声呼唤，两个人同时应答。两人惊诧地看着彼此，不约而同笑出来。
那年他们八岁，一个是城主家的大小姐，一个是裁衣店的嫡小姐。
燕明城天空澄明，流云飘散得丝丝缕缕，清风拂过城中的湖面，水波乍起，落花摇摇晃晃，终于“啪”的一声，花梗断裂，花瓣纷散，落在湖中，惊起金色鲤鱼跃出湖面。
徐凌霜自幼修炼，拉着柳如霜，贴着墙根一通快跑。柳如霜弯着腰，跑得气喘吁吁，却被徐凌霜回头，食指树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柳如霜捂住嘴，脸颊憋得通红，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看徐凌霜撩起衣摆，爬上围墙，坐在墙上，伸手去偷枝头坠着的枣子。
她吓得睁大双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徐凌霜。围墙那么高，徐凌霜怎么这么快就爬上去了，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柳如霜想要叫徐凌霜下来，又不敢张嘴，急得团团转，也只能在心里默念：没事，没事……
徐凌霜速度飞快，一手抓着枣枝，一手沿着枝干往下捋，青枣被捋下来，有些落在她怀中，有些落在院子里，发出“啪啪”的声响。
没吓到别人，反而把她吓了一跳，连忙加快动作，又拉过一条枝干，如法炮制。
她身量不大，怀里能装的枣也有限，捋了两根枝条，立刻放开手，揣着青枣从围墙上爬了下来。
柳如霜早等得焦急，连忙拉住她左看右看：“没事吧？”
徐凌霜不待多说，知道柳如霜没什么力气，拉着她往前跑：“快走，别被发现了！”
两个人又是一溜小跑，直到柳如霜腿酸脚软，捂着腰连连摆手：“不行……跑不动了……”，才终于停下来。
徐凌霜回头，朝后面张望了一下，小巷里静悄悄的，青石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她这才放下心，转头看柳如霜。
柳如霜头发散乱，额角全是汗，一脸狼狈。徐凌霜笑道：“哎哟，你都变成小花猫了。”
柳如霜抬起头看她，徐凌霜的脸上沾了灰，脸颊灰扑扑的。柳如霜忍不住笑起来：“还说我？你才是花猫。”
两个人不知怎么，看着彼此的狼狈样，明明是偷枣的坏事，却忍不住觉得好笑，相对笑出声来。
笑了一会儿，徐凌霜道：“你坐着休息一下，我把枣洗一洗。”
怀里的枣本来就不多，跑了这一路又掉下不少，堪堪能抓出两把。
这条路就建在河边，沿着青石台阶走下去，就能到水边。徐凌霜抓着枣，蹲下去洗了洗，她也不懂，拿着枣在水里涮了两下，用手一点点搓过去，洗得费劲又认真。
“我来洗吧。”柳如霜稍微喘过气，也沿着台阶走下来，看到徐凌霜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不是你这样洗的。”
徐凌霜把枣递过去，柳如霜拿着枣，在水里反复漂洗了两遍，放在徐凌霜手里，“吃吧。”
徐凌霜拿着枣，反手塞进柳如霜嘴里，笑得灿烂：“你吃，老黄家的枣特别甜。”
“说得像是你种的一样。”柳如霜嘴里塞着枣，说得含含糊糊。
两个人坐在河边，一边晃着脚，一边吃着偷来的几粒枣，都是大小姐，平时吃的用的都价值不菲，但总觉得这几粒枣吃起来特别甜。
偷枣摘花踩水塘，徐凌霜活泼爱玩，拉着柳如霜做了各种大人不让他们做的坏事。
后来，徐凌昊出生，徐凌霜苦着脸，抱怨这个弟弟总是爱哭，吵死人了。
抱怨了好几年，柳如霜第一次见到徐凌昊，是在老黄的米粉摊子上。
三个人坐在一起，徐凌霜又是要放辣椒，又是要放醋，就数她最能折腾，柳如霜一边没好气帮她搅开米粉，一边嘱咐徐凌昊慢慢吃，米粉容易烫到嘴巴。
热腾腾的米粉吃下肚，徐凌昊就有了两个姐姐。
再后来，柳如霜的父母在运送衣料的时候滑落山涧，徐凌霜抱着她，接她到城主府，整整住了两个月，但柳如霜还是没法恢复过来。
她十几岁，根本接受不了这个噩耗。
那段时间，徐凌霜特别喜欢到城外，城外有座鸣泉山，山势高耸，飘渺入云，相传曾有修士在山上登云而去，羽化成仙。
徐凌霜在鹿鸣山采了奇奇怪怪的植物，自己捣鼓了很久，染出一块深紫色的布料，送给柳如霜：“以后我亲自染布给你好不好？”
柳如霜终于落下眼泪，她的父母因为运送布料去世，她再也没办法面对那些衣料，但是徐凌霜亲手染了一块布给她，她抓着这块布，第一次在父母过世后哭出声来。
但染出那块布可能实在是机缘巧合，自此之后，徐凌霜染出的布颜色都不堪入目。
柳如霜指着她哈哈大笑，徐凌霜气得抱着这块布，声称一定要做出一件特别好看的衣服，让最适合的人穿在身上。
柳如霜拿着团扇，笑着应下来：“好，都听你的。”
过了几年，徐凌霜又到鸣泉山，她这次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满身狼狈但却激动，拿着一柄红色窄剑给柳如霜看，她说这是在秘境里得到的。
“可惜，我现在的修为还是太差了，没找到能送给你的东西。”徐凌霜有些懊恼，随即恢复精神：“没事，我这次有了信物，以后还能进去，到时候一定能送给你。”
柳如霜拿着团扇打她：“还去？你非要让我担心死？”
徐凌霜笑着躲开，老老实实把信物拿出来，“我不去了，给你。”
几天后，柳如霜结了一个络子，挂在窄剑上面。织锦坊的金黄色丝线，耐心地打成穗，又交叠缠在一起，手法繁琐，终于编成了一个花鸟纹连心结。
徐凌霜一见到就喜欢上了，缠着柳如霜要学，柳如霜教了她两天，被她笨手笨脚气得头疼，帮她把一个半成品编好，再也不教她了。
就算是这样，徐凌霜大言不惭，硬是拿着这个编好的络子送给柳如霜，满脸写着理直气壮，把柳如霜气得哭笑不得。
后来，徐凌霜又到鸣泉山采染布用的植物，手中的红色窄剑被面具人抢走，所幸那时是深夜，她用地形缠住面具人，连夜逃了回来。
“不要再说了。”
众人回过头，徐凌昊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指头攥得很紧，指尖发白。
“再后来，我亲手杀了她。”柳如霜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冷硬，她像是担心徐凌昊没有听清楚，特意重复道：“我亲手杀了徐凌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