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舫离开,上岸之后,方云亭提着酒壶晃了晃,剩酒在壶里激荡,发出清澈的摇晃声。
春日晴朗,暖风微醺,河岸垂柳枝叶轻拂。
方云亭仰头,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他肩平胸阔,站姿笔直,但偏偏有一股懒散意味,像是随时准备遛猫逗狗,不务正业。
“喝完了?”季青临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立刻问道。
这情形可有点怪。方云亭放下酒壶,垂眼看过去。
坐画舫这几天,季青临见什么都新奇,总爱跟着他到处跑。季青临小时候在妖修界,之后被顾横洲捡回云渺派,一直在云渺山长大,从未下过山,这次好不容易踏入十丈软红尘,自然是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想试试。
偏偏顾横洲见状,觉得之前一直在云渺山,是拘着季青临了,这次想让他多长长见识。贺西楼更是推波助澜,几句话一绕,把季青临彻底交给方云亭。
方云亭没办法,权当是年纪轻轻就要带孩子。只是季青临虽然缠着他,但都是拉着他问东问西,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喝完酒这种细节。
事出反常必有妖。方云亭不动声色,看季青临准备继续说什么。
“走,咱们喝酒去。”季青临笑嘻嘻的,拉住方云亭的胳膊。
他本来就小,这时候在春日下粲然一笑,更显得笑容明丽,天真活泼。
挑挑眉,方云亭没反抗,任由他拉着往前走,看季青临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走了几步,季青临作势问道:“你想喝哪种酒?黄酒、白酒、清酒……好像都喝过了。”
方云亭心下了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果不其然,季青临拍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记得是不是……还有个花酒?”
前些日子,他们的画舫在江上遇到了一艘花船,花船靠着岸,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船上彩绸飘飘,灯火通明。
季青临被丝竹管弦的拨弄声勾起好奇心,站在甲板上张望。花船上衣香鬓影,还能听到隐隐的谈笑声。他不懂这些,问方云亭:“他们是在做什么?”
方云亭惯会享受,躺在紫檀木矮塌上,吹着温软夜风,闻言瞥过去一眼:“想知道?”
季青临点点头,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他看到花船上的人耳鬓厮磨,心中隐隐觉得与其他地方不同,但却想不出个究竟。
伸手指指矮塌旁的松子,方云亭道:“过来,给我剥点松子,我就告诉你。”
季青临下意识想要还嘴,但他实在好奇,又知道只能从方云亭嘴里问出解释,只能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低着头老老实实剥松子。
“哎,等等。”方云亭叫住他。
“不剥了?”季青临立刻把手里的松子扔回去。
“你去拿个碟子过来,剥好了放在一起。”方云亭懒洋洋地躺着,动也不动。
季青临憋着怒气,噔噔噔地走过去,又噔噔噔地回来,把白瓷浅碟放在桌子上。
看着季青临显而易见的怒气,方云亭一点愧疚都没有。
这几天他带着季青临,季青临好奇心重,拉着他东奔西跑也就算了,关键是季青临看到街角有人吵架,都能津津有味站着看上半天。
季青临看起来就像是富家养出来的小少爷,样貌俊俏,通身华贵,直勾勾看着别人吵架,反而让人吵着吵着心里没了底气,一场架莫名其妙就结束了。季青临还不满意,对着方云亭抱怨,说吵架的人半途而废,不懂得有始有终,让方云亭哭笑不得。
剥了好一会儿,瓷碟里的松仁垒成一堆,季青临把碟子递过去,“给。”
方云亭接过碟子,吃了两口松仁,季青临巴巴地看着他。
这些天方云亭彻底摸透了季青临的脾气,就像是个小孩子,生气得快,去得也快。
“那条船叫做花船,靠着江岸。上船的那些人,是去喝花酒了。”方云亭慢悠悠把松仁扔进嘴里。
“花酒?”季青临还是不懂。
“船上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和少年,他们陪着喝酒。软香温玉在怀,还有人弹琴跳舞。”
“那倒是个不错的地方,挺热闹。”
画舫慢慢行驶,此时已经远离了那艘花船,季青临转头望去,星光之下,花船灯火闪烁,流金溢彩。
“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
方云亭突然凑到他的耳边,朝他的耳廓里轻轻呵一口热气。季青临的眼睛睁大,还没来得及反应,方云亭重新躺回矮塌上,“说不明白,大约就是这样,能受得了吗?”
季青临捂着耳朵,诧异地看着他,整个耳朵里面酥酥麻麻,话也没听得太清楚。
见状,方云亭笑了笑,把碟子里剩下的松子一并吃完,从矮塌上起身,拍了拍季青临的肩膀,“别愣了,回去睡觉吧。”
但季青临的好奇心不会这样就满足,下了画舫之后,他这就变着法子让方云亭带他去喝花酒。
方云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盯的时间久了,季青临脸上那点笑意硬是被看得消了去,忍不住有些心虚。
“走啊,你还等什么?”
就算再心虚,也要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季青临挺起腰板催促。
“不去。”方云亭提着酒壶,慢悠悠往前走,“那种地方,不是你这种小孩子应该去的。”
“什么?”季青临追着方云亭说道:“我不小了,当然能去!”
“好,好,你不小了。”方云亭站在点心铺前,指了几样点心,让店里的伙计包起来。
“那就带我去啊,燕明城这么大,肯定也有花船。”季青临跃跃欲试。
“不去。”
“你……唔……”季青临被一块塞进来的点心堵住了嘴。
“桂花绿豆糕,降降火。”方云亭轻轻笑道。
季青临忿忿地把嘴里的绿豆糕咬碎,方云亭这个架势,一看就是铁了心的,他再怎么说也没用,还不如省点口舌。
方云亭提着酒壶,季青临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方云亭刚刚塞给他的一包桂花绿豆糕。
吃了两块,觉得没意思,季青临重新包好点心,把纸包放进方云亭怀里,又把注意力放在周围的摊子上,时不时拿起摊子上的东西仔细看。
摊子上放着一盏纸扎的宫灯,六角飞檐,流苏下坠,纸壁上淡淡几笔,月白色氤氲,像是铺开的云雾。季青临忍不住伸手提起来,转身要给方云亭看。
“小少爷,这盏灯不卖!”摊主连忙站起来。
季青临走到半路,又到这句话回头,恰好站在路中间:“不卖?”
“让一下!”一道急促的声音传来。
季青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过去。
方云亭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拉着一个女人,旁边还跟着一个搬着箱子的小厮。
女人还没站稳,先去看她手里提着的灯盏,灯盏玲珑剔透,像是冰玉作骨,白雪为皮,隐隐透着荧光。看到灯盏无恙,她才松了一口气。
小厮惊道:“柳姑娘,你没事吧?”
柳姑娘摇了摇头,仍在看手里的灯盏。
季青临刚才看到摊子上的灯盏,还觉得清雅脱俗,此刻看到这盏灯,才觉得自己手上拿着的像是粗劣的赝品。
把灯放回身后的摊子上,季青临问道:“请问柳姑娘,这盏灯你是在哪里买的?”
“这盏灯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柳姑娘抬头看了季青临一眼,神情有些焦急。
“柳姑娘,咱们快走吧,花船上的姑娘们都要等急了!”小厮低声催道。
这声音没躲过季青临的耳朵,他立刻睁大眼睛,“花船?”原本压下去的念头,此刻又浮现出来。
不等方云亭开口,他急忙喊道:“我跟你们一起去!”看到小厮诧异的眼神,季青临补充:“就当我为二位赔罪了。”
说完之后,他盯着方云亭,反正这两个凡人的脚程不会有多块,他就算跟着也能跟过去,怕的就是方云亭不让他去。
出乎他的意料,方云亭不仅没有反对,反而顺着他的话:“还请二位见谅。”
看到季青临惊讶的表情,方云亭微微一笑,今日是燕明城的“燃灯日”,此时已近入夜,花船上的姑娘少年也要放灯追思,季青临就算过去,也只能看别人放灯。
小厮还没说话,柳姑娘先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先多谢这位公子。”
她转头对小厮说:“福宝,花船上的规矩是不能单独来拿衣服,所以我才要跟你走这一趟。如今这位公子愿意代劳,我就不去了。我要到城外的空地放灯,不能在花船上放。”
福宝想了想,应道:“好,那就依柳姑娘的。”
季青临拉着方云亭的胳膊,眼神里带着期待:“走,我们和福宝一起。”
方云亭轻轻移开他的手。
“怎么了?”
“你和福宝去吧,我去喝点酒。”方云亭晃了晃酒壶。
季青临瞥了他一眼,“酒鬼。”跟着福宝往花船那边走。
柳姑娘松了一口气,提着花灯,转向城外的方向,刚准备走,看了一眼方云亭:“这位公子……”
方云亭的眼神犀利,看着柳姑娘的灯盏:“倒是要请教姑娘,这个络子,是你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