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老黄不接他的话,仍然劝道:“二少爷里面先坐。”

少年走了进来,正是下午在柳如霜的裁衣店中,和顾横洲大打出手的徐凌昊。

顾横洲轻轻摇头,示意贺西楼不用去管他。

他们本来就和徐凌昊素不相识,出手也只是觉得欠了柳如霜一件衣服的人情,人情已还,犯不上和徐凌昊有所纠缠。

徐凌昊走进来,扫了一圈铺面,顾横洲两人正在阴影里,他也没多看,挑了个熟悉的位置坐下,背对着两人。

老黄的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就端了两碗热腾腾的米粉,一碗放在徐凌昊面前,一碗放在他对面。

“错了,放在这儿。”徐凌昊把对面的那碗米粉放在自己的旁边。

“是了,我糊涂了。”老黄拍拍自己的额头:“老了,不记事了。”

徐凌昊熟练地拿起桌子上的醋,往身旁那碗米粉里倒了许多,又伸手去拿辣椒,装着辣椒的勺子在碗边停了一下,“五年了……该更能吃辣了吧……”

放了满满一勺辣椒,拿起筷子把米粉搅拌均匀,摆好筷子,重新把这碗米粉放回旁边,徐凌昊开始吃自己的米粉。

他低着头,拿着筷子挑了几根米粉,又重新把米粉放下,他忽然开口,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老黄,你家里那棵枣树,今年也该结枣了吧?”

不等老黄回答,他又笑了一声,笑声很急:“你看我说这是什么话,枣树不结枣,还是枣树吗?”

掩饰似的,徐凌昊立刻拿着筷子夹起米粉,然后握住筷子,把米粉卷起来,像是还不会用筷子时,小孩子的吃法。

“那棵枣树,我去年砍了。”老黄低头,无休止地搅着那锅汤,“家里没别的人,就我一个。枣树生了虫,我爬不上去,没法打药,慢慢就枯死了。”

“是吗……”徐凌昊停下动作,手里拿着筷子,整个人愣了一下。

半响,他低下头,筷子上已经凉了的米粉塞进嘴里,胡乱咀嚼了一口,辣油呛进咽喉,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徐凌昊捂着嘴,咳得嗓子发疼,眼里也呛出眼泪。

老黄连忙给他倒了一杯凉水,“喝点水,喝点水。”

徐凌昊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凉意把辣味勉强冲下去,他咳得脸颊发红,“没事。”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砍了也好……都这么多年了……”

“二少爷,去年砍树的时候,还留了些枣,晒了晒,成了干枣,回头给你送去一点。”

徐凌昊低着头,伸手擦掉眼睛里被呛出的水雾,“不用了,我不爱吃枣。”

“给大小姐的,她那时候最爱来偷枣吃。”老黄低头翻搅着滚烫的汤水,“最后一茬枣了,也算是尽了我的一点心意。”

燕明城的秋天,天空高远澄净,白翼灰羽的燕子在天际飞过,远处十里霜红,繁华如梦。少年人无端强说愁,一念便成秋。

待到偷枣摘花时,便将那点愁绪抛之脑后了。花红正合嗅,温酒该入喉,说书人絮絮念念,讲南征北战,讲浮生倥偬,讲以为永远也遇不到的死生誓空。

徐凌昊眼底发热,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撑起唇角,脸上艰难地维持住了平静,“好,我替她……谢谢你……”

“这点东西,不值当一个谢字。”老黄舀了一勺清汤,又在里面撒了点盐,端到徐凌昊面前。

“二少爷,别吃粉了,米粉味道重,喝点热汤。夜里更深露重,喝了暖暖身子,你也早点回去吧。”老黄像是个历经沧桑的长辈,劝道:“回去睡一觉,睡起来就好了。”

徐凌昊突然凄然地笑了一声,“睡起来就好了吗?”

醺然入梦也总有一醒,总有避不过的故人往事,如同附骨之疽,逃不开也躲不掉。

他抬起头,像求证似的看着老黄,“老黄,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明明……”

徐凌昊犹豫了一下,嘴里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太尖锐了,语言有时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能轻易刺入伤口,将已经结痂的陈年旧伤再度撕裂。

“怎么熬的……”老黄笑了笑,一笑起来,他的眼角出现了几道褶皱,“也没什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就这样了。”

“怎么可能……”徐凌昊不相信,“你送走了四个人……”

老黄想了想,笑着摇头:“二少爷,这回你说错了,我送走了六个。”

坐下来掰着手指,老黄一个一个数:“我亲手送走了我爹、我娘,送走了孩子他娘,送走了友福,送走了翠玉,又送走了小虎子。他们每个人都在我面前闭上了眼,可是我没能救得了他们,只能亲手把他们送走。有时候回想起来,心里空落落,但有时候也觉得踏实,他们都走了,我也不用再惦记谁了。”

顾横洲和贺西楼对视一眼,友福、翠玉和小虎子应该是他的儿子一家。

“那你……”徐凌昊不知该说什么。

“有一回我去禅云寺上香,听寺里的苍云和尚说,人生来七苦八难,活着就是来受苦的。他们活着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早早走了,不用继续受苦受难,是好事,是好事……”老黄喃喃道,有些出神,眼睛看着遥远的黑暗。

坐了一会儿,他又说:“七八年前,那会儿刚送走了小虎子,就剩下我一个,我觉得自己也要跟着走了。谁知道左等右等,阎王爷就是不收我,我想着得给自己找个营生,摊子还是得摆。摊子摆出来之后,一天一天这么熬着,不知不觉又过了这么多年。”

老黄看着徐凌昊,笑了笑,眼角的褶皱堆在一起,“二少爷,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人活着就是活着,人死了也就是死了,活人再惦记死人,死人也变不成活人。我娘死的时候,我成日浑浑噩噩,抱着牌位哭,茶不思饭不想,晚上也睡不着觉,硬是活出了个死人样,可我娘还是活不回来,跟着遭罪的是我身边活着的人。”

老黄站起身,慢慢转过去,“二少爷,人活着就是得受苦,不是这种苦,就是那种苦,习惯了就好了,总得活下去。”

走到沸腾的炉火旁,他的脊背早就弯曲了,步履也有些蹒跚。他弯下腰,在火里多添了几根木柴。深夜里,火焰烧灼,发出轻微的炸裂声。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徐凌昊慢慢吟道。

天地如同熔炉,以阴阳为炭,用造化之力,将世间万物反复烧铸煅烤,无休无止,受尽折磨。

“确实是苦,可这苦总得算在谁头上。”徐凌昊的声音缓缓沉下来,黑夜之中,像是一柄藏锋的剑刃,“否则这苦,岂不是白白吃了。”

老黄面露诧异,有些惊讶地看着徐凌昊,想要说些什么。

“啪”的一声,徐凌昊把一袋灵石拍在桌子上,“老黄,这么多年,你年纪也大了,租一间铺子吧,免得在寒夜里继续受冻了。”

“二少爷……”老黄看着他。

徐凌昊起身,留下两碗没动过的米粉,“人活着是该受苦,但为什么有些人要比另一些人更苦,我不想认这个道理。”

他抬头看向老黄,眉眼之间已经有了坚定的神色,这神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男人:“老黄,明年我再来。”

老黄笑着点头,眼角的褶子堆在一起,像是个不曾经历过苦难的和蔼老人:“好,我也想明年能再见到二少爷。”

希望彼此都无病无灾,明年再相见。

徐凌昊迈步走了出去,夜风将他的衣袍吹起来,飘在春夜中。

伸手压着贺西楼的胳膊,顾横洲不愿和徐凌昊遇见,示意他等一等。

待到一盏茶功夫之后,两人站起来,也离开了摊子。

贺西楼叹道:“无意之间,像是窥破了别人的秘密。”

顾横洲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人在小巷之中走着,巷子曲折幽深,但两人借着皎洁月光,如履平地。

月色如水,清清冷冷照在地上,像是覆盖了一层银霜。隔着高墙,盛开的春花暗香浮动。

从小巷出来,是一条大道,两人一看前面,彼此相对一望,均觉得太过凑巧。

大道上正是徐凌昊的背影。

或许是他们从小巷之中走来,抄了近道,反而赶上了早已离开的徐凌昊。

“要绕路吗?”贺西楼指了指旁边,无声询问。

顾横洲想了想,他们倒也不是怕了徐凌昊,只是不愿招惹麻烦而已,断没有再因为徐凌昊特意绕远路的道理。

摇了摇头,顾横洲伸手掐了个敛息决,两人跟在徐凌昊身后。

徐凌昊还是离开摊子的模样,步履坚定,一手握着长剑,头也不回地行走在清霜月色之中。

燕明城依旧寂静,似乎能听到远处不真切的流水声,那是深夜的观澜江流动的声音。

这条大道旁边是一面高墙,似乎是哪户人家的院墙,白墙之上挂着一盏灯笼。

徐凌昊一步一步走着,在灯笼下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