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横洲想到什么,问道:“不在灯盏上写下寄语吗?”难得有些懊恼,“适才来的时候急了些,倒是忘记了。”
垂着眼想了片刻,贺西楼缓缓摇头,神情有些怅惘,“不必了。”
山脚突然安静下来。
徐老爷提着一盏灯,对周围的百姓躬身行礼,百姓也都连忙回礼。
“多谢诸位。”徐老爷声音低沉,脊背微微弯曲,明明正当壮年,却无端显得老态。
全场静谧无声,所有人抬头看着他。
他继续道:“青山荣枯有尽时,碧水涨落无穷期。生老病死本是常态,只是活着的人,心里总念念不忘那一点痴。所以才放一盏灯,不仅仅是追思故人,还有惦记着明年再来的意味,总有些期盼在里头。”
隔得远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话里说得是期盼,但语调听上去,却带着苍凉。
徐老爷抬起手,他手里提着的灯也是素色的,但灯骨歪斜,没能对齐,扎出来的灯便显得不那么平整,毛毛躁躁,像是他自己做的。
素色的灯被点燃,灯盏缓缓向上漂浮,橙黄火光摇曳,映在清月光辉之下,在漆黑夜色中浮现暖融融一团光晕。
众人也默默伸手,点燃手中的灯盏。
一盏灯升腾而起,两盏、三盏……
无数盏灯点亮了天幕,天际一片橙黄光晕。所有对故人的不舍,对过往的追忆,对生死相隔的遗憾,都在这一盏盏摇曳的灯里,点燃了,被送上天空。
贺西楼点燃手里的灯,灯盏缓缓漂浮,越来越远,变成小小的光点,融进连绵的光晕。
江清月明,崖高风急。
贺西楼解下自己的长袍,盖在顾横洲身上,他手上动作是做得惯的,但眼神却望着那盏已经飘远的灯。
顾横洲看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眼角突然捕捉到一抹亮光,不由抬头往上望。
天边所有的灯盏彻底燃烧,被隔得朦朦胧胧的火光舔舐着整个灯盏,火光突然变亮,光晕变成光海,亮如白昼,彻底照亮了燕明城郊的夜空。
璀璨光华,神迷目眩。
有人低头啜泣,有人表情悲苦,有人抬头遥望神色怅然……年华凋零,因缘聚散,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在这抹明光之中,待到光亮熄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明月皎皎,江水清朗。
贺西楼靠得近了些,肩头挨着顾横洲,两个人的肩膀相贴。像是错觉,清冷的春夜,贺西楼的体温却比春夜更寒。
“是该走的时候了。”顾横洲道。
燃烧的灯盏,再亮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以顾横洲的眼力,已经能看到有些灯盏燃烧殆尽,光芒黯淡了下来。不难想象,再过片刻,所有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一片昏暗。
这样的昏暗,未免有些清寂。
顾横洲拉着贺西楼的胳膊,带着他下了山崖,绕开人群,进了燕明城。
此刻大多数人还在城郊,城中空荡荡的,许多商铺都关着门,街中寂静,枯树还未发芽,消瘦干硬的枝条在昏黄路灯中延伸进高远黑暗里,只有两人脚步轻轻落在地面的细微声音。
贺西楼和顾横洲并肩而行,一路上,贺西楼一直垂着眼,像是陷入什么幽深的回忆。
“你今晚怎么了?”顾横洲问道。
贺西楼勉强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笑容稍纵即逝,“没事。”
顾横洲止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贺西楼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神情变幻,像是悲苦,又像是茫然,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师尊……”
顾横洲见他这般神情,止住脚步,手掌搭在他的肩头,“怎么了?没事的,别担心。”
无论是安抚的动作还是说话的语调,一如贺西楼幼年被带入云渺派之时。
仿佛时隔这么多年,顾横洲依旧是那个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唯一一人。
“师尊,我忘了,所以我写不出来。”顿了顿,贺西楼有些艰难地说:“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忘记了自己的母亲,连她的模样和声音都回想不起来,对于三岁之前最多的记忆,是下雨时会漏雨的屋子,一下雨就要用破碗接住屋里漏下的雨水,雨打在碗底,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贺西楼没有别的玩具,经常在门口呆呆地坐上一天。屋外的大树被雨水浇得发亮,绿蒙蒙的,像是盖着一层雾。雨滴落在门口的水坑里,又溅起几朵水花。
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笼罩着整个人间,也笼罩着他三岁之前的所有记忆。
“我很努力地回想……”贺西楼的声音低下去,“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记忆里的影像,总觉得回忆起来,会一直在那里,但是忘记了时光如水,反复冲刷,会渐渐模糊过往,将所有的根深蒂固变成虚无缥缈。
“她会高兴的。”顾横洲突然道。
“我明明忘记她了……”贺西楼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不仅仅是因为忘记,更是一种深刻的惶恐,如果连至亲都能够轻易忘却,究竟是自己冷血冷清,还是说这世间事如同手中沙,什么都掌控不住。
顾横洲抬头看着他:“很多时候,记得太清楚并不是什么好事。记忆总是会模糊,抹去坏的,留下好的,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承担起过去的重负。”
贺西楼眉眼垂落,昏黄的光线照射在他的侧脸上,落下一片阴翳。
顾横洲慢慢说道:“我也希望你能忘掉,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不应该被困在过去里。”
所以忘记也没关系,忘记是因为我对你的期许,这件事的责任在于我,你无需自责。
街道太过安静,顾横洲清冷的声音飘在夜色里,被春霜笼罩,冰雪样的柔和。
贺西楼愕然抬起头,顾横洲认真地注视着他。
他猛地抱住顾横洲,嘴里模糊地飘出几个不成句的词:“……不……”
你不要对我好,再多一点点,我就要不顾一切了。
“什么?”
这个拥抱稍久了些,贺西楼松开手,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对着顾横洲微笑道:“多谢师尊。”
见他没事,顾横洲放了心,“走吧。”
他们的画舫停在观澜江的另一个渡口,要斜跨过小半个燕明城才能到。
两人随意走着,绕过一个转角,突然看到一抹昏黄灯光。走过去才发现这是一条小巷的巷口,白烟袅袅,夹杂着温热的香气,是个米粉摊子。
煮汤的是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爷子,他拿着一柄汤勺,在深锅里搅动,白色的汤被搅开,勺子偶尔带出几块煮熟的肉,香味更浓。
这样的春夜,突然见到这个热气腾腾的摊子,像是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息,温热喧腾,驱散了春夜的清寒。
“师尊,要不要尝尝?”
顾横洲不愿拂他的兴致,点了点头。
“店家,来两碗。”贺西楼立刻道。
“好,里面先坐。”老爷子笑了笑,抓了一把米粉,放在滤勺里,压进汤里开始煮。
两人走进去,摊子后面露天摆了几张老旧的桌椅,旁边的树干上挂着一盏灯,灯火昏黄,既照着摊子,也照着桌椅,视线便有些黯淡。
贺西楼仔细看了看,桌椅虽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挑了个靠里的座位,拉开椅子,让顾横洲先坐。
煮米粉的老爷子把米粉放进汤里煮,四下无事便转头和他们搭讪,“两位公子想必不是燕明城人士?”
贺西楼点点头,“对,店家看出来了?”
“叫我老黄就行。”老黄笑呵呵的,脾气似乎很好,“今天是‘燃灯日’,燕明城百姓全都到城郊放灯了,不会早早回来。”
他们两人也是刚放完灯,但贺西楼不想讲这些,另起了一个话头,“你也没去放灯?”
锅里的米粉煮熟了,老黄转过身,拿起滤勺抖了几下,嘴里不忘说着:“嗯,我七八年没去了。”
贺西楼不免诧异。
老黄把米粉倒进碗里,掀开另一口小锅,浓郁的鲜辣气味飘荡出来,他动作极快,舀出汤头调料,满满堆了两碗,给两人端了过来,“两位公子尝尝味道。”
顾横洲夹了一筷子米粉,低头尝了一口,“确实不错。”
老黄放下心,笑道:“我在燕明城开了三十多年米粉铺子,只在晚上开,还有人专门绕大半个燕明城来吃呢!”
说着,重新回到摊头,掀开锅搅着肉汤。
贺西楼见他称赞,也吃了一口,米粉热气腾腾,鲜美之中还带着浓郁的香辣味道,难怪老黄能开三十多年。
两人正吃着,夜里忽然起了一阵春风,把树上挂着的灯吹离了方向,偏在另一侧,两人坐着的地方便隐隐罩在阴影里了。
贺西楼放下筷子,便要起身把灯拉回来。
“没事。”顾横洲摇摇头,“坐下吃吧,这种小事不用在意。”
听了这话,贺西楼重新拿起筷子。
“老黄,给我来三……两碗米粉。”街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人未至话先来。
“两碗?”老黄惊讶,“往年不都是三碗吗?”
一个锦衣倜傥的少年走进昏黄的光中,表情悲伤,语气却恶狠狠的:“就是两碗,多出的那一碗,凭她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