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顾横洲问。
“师尊,是我。”贺西楼低声应道。
顾横洲打开门,“你怎么……”
贺西楼指了指自己的脸,他的眼睛上依旧绑着一条窄窄的布带,笑着问,“师尊是不是忘记了我现在的情况,我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
顾横洲想到贺西楼一个人在房间里面摸索的画面,微觉歉意,“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我去帮你打水洗漱,等你躺好了我再回来。”
贺西楼摇摇头,“这还在其次。”
他握住顾横洲的手掌,低叹道:“师尊一定多吃了丹药,现在经脉疼吗?”
顾横洲无言以对。
贺西楼走进来,把门关上,“师尊,我带了华灵丹过来。”
华灵丹能够压制暴烈的灵力,让经脉不那么疼。
顾横洲把他拉到桌子旁坐下,贺西楼拿出药瓶,放在桌子上,“临时在药铺买的,云渺镇来往修士多,这些药还能买到,若是去其他地方,可就不一定有了。”
顾横洲咽下丹药,问道,“你出去了?”
“刚刚出去的,我看不见,让方云亭陪我一起去。”贺西楼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尝尝这个。”
顾横洲打开,表情诧异,“你……”
“我怎么知道?”贺西楼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听到了。师尊在这家摊贩前,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
他们回客栈的时候,走过喧闹的长街,街上人来人往,满是摊贩,叫嚷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连成一片。
顾横洲确实在看到糖炒山楂的时候停了一下,云渺镇的糖炒山楂用的是小山楂,饱满鲜亮,艳红色尤为可爱。去核之后炒上雪白的糖粉,白里透红,像是雪盖红梅。
顾横洲没见过这样的,因此多看了两眼,街上人潮拥挤,其他人也没留意。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这个?”顾横洲想了想,问道。
“我听到了翻炒的声音,刚才和方云亭一起过去的时候,又问他周围都在卖什么,听了一遍之后,觉得师尊只会看这个。”贺西楼道,“尝尝看,好不好吃。”
顾横洲捏了一粒山楂放进嘴里,他平时不太喜欢吃山楂,觉得太酸,更爱吃一些甜的东西,但是这个炒山楂不是很酸,反而更甜一些,很合口味。
“不错。”顾横洲点点头。
“我让老板多放了糖粉。”贺西楼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又看向顾横洲,“师尊也喂我吃一个。”
他刚刚卖乖,此刻顾横洲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能捏起一粒山楂,放在他唇边。
贺西楼张开嘴,含住顾横洲的指尖,嘬了一口,顾横洲下意识抽回手指。
贺西楼咬碎山楂,笑道,“确实味道不错。”
顾横洲觉得怪怪的,站起身,“好了,东西也送到了,回去吧,我去帮你打水。”
“师尊放心我一个人回去吗?”贺西楼依旧坐着,抬起头看向顾横洲。
他头发垂落,上挑的凤眼被遮盖住,整个人显得有些脆弱,“现在有人躲在暗处,我什么都看不见,灵力又不稳,如果有人深夜来犯,我毫无抵挡之力。”
顾横洲沉默一会儿,“你可以和季青临……”刚说出口,想到季青临和贺西楼平时就有些不和,“你可以和方云亭睡在一间屋子。”
“他喝了那么多酒,早就烂醉如泥了。”贺西楼早就想好说辞。
顾横洲有些犹豫,贺西楼的话确实没错,但他总有种自己被算计的感觉。
“如果换做是我,这个狙杀仙尊的好机会,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贺西楼又道,“师尊,你忘了吗?其实你当初昏迷的时候,我为了照顾你,已经和你一起睡过了。”
顾横洲想起来,当初他问贺西楼,贺西楼说为了照顾他连夜没睡好,最后在他身边和衣而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软硬兼施,顾横洲也没法拒绝,“好,那你等着,我把你的被子拿过来。”
贺西楼点头,“好,我等着师尊。”
顾横洲拿来被子,放在床上。看着两床被子,他心情反倒镇定下来,两人各盖一床,其实也没什么。
简单洗漱之后,两人身着里衣,躺在床上。
顾横洲挥手,掌风切灭烛火,月光洒下银辉,满室幽静。
突然,他闻到一丝熟悉的香味,不由诧异,“贺西楼,你有没有闻到……”
“沉水香。”贺西楼平躺在他身旁,轻声道,“师尊刚刚出去的时候,我点燃的。”
“为什么要点这个?”顾横洲不解。
“师尊今天心情不太好吧。”贺西楼转了个身,面对顾横洲,“在刘府的时候。”
顾横洲想起贺西楼在他肩头捏的那一下,“其实还好……”
“我不知道师尊为什么心情不好,但我觉得,如果点燃沉水香,也许会让师尊高兴一点。”贺西楼低声道。
顾横洲不知道这话要怎么接,他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心情好不好的,不过你特意点燃沉水香,我确实高兴了些。”
贺西楼没说话,过一会儿,突然道,“师尊,其实我杀死了那只虎妖。”
“……怪不得树妖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顾横洲慢慢说,沉夜静谧,远处河流的水波柔软,连情绪都懒得波动。
“嗯,树妖大概觉得我过于心狠手辣吧,我把灵力埋在虎妖的心脉,用法阵离开的时候,启动灵力,震碎心脉。”贺西楼轻声道。
“明明已经把他骗走了,为什么还要杀了他?”顾横洲问。
“他让你不高兴,所以我想杀了他。我不想让人世间存在令你不开心的事物。”贺西楼的声音飘在夜色中。
这话超出了顾横洲的想象,他一时冲动,突然问道,“贺西楼,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贺西楼手指攥紧,突然笑起来,“好像这种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顾横洲被魔尊刺伤的那一次。
“师尊如果死了,我会想办法让师尊重新活过来。如果不行,就去给师尊报仇。”
顾横洲道,“其实不用报仇也可以,你好好活下去……”
“然后,陪师尊一起死。”
贺西楼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顾横洲,“还好师尊苏醒了。”
“你怎么能这样想?”顾横洲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为什么不能?”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贺西楼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起不相干的事:“我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自从我娘去世之后,我一个人流落街头,确实过得艰难,但习惯了也就没什么。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但也不想去死,就这样浑浑噩噩度过每一天。”
“后来你救了我,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云渺派。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好活下来,所以我努力了,对人对事温和中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这些话颠覆了顾横洲一直以来的想法:“你做的这些,不是出于本心,而是因为我的期望?”
“对,我想让师尊觉得满意。”贺西楼承认,然后说:“可是你却为了替我挡剑,昏死在我怀里。师尊,你想过你浑身沾满鲜血时,我的心情吗?”
贺西楼问的很平静,顾横洲忍不住道,“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师尊永远不用向我道歉。”贺西楼摇摇头。
“但是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我不想当什么仙尊,也不在乎究竟有多成功,更无所谓别人对我的看法,我只想和师尊在一起。”贺西楼把头埋在顾横洲的脖颈处,低声道,“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顾横洲整个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有些迟钝地应答:“没事……”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屋子里一片静谧的沉默,月光洒下一片银辉。
不知过了多久,贺西楼以为顾横洲已经睡着的时候,顾横洲突然开口,“对不起。”
“什么……?”
“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你。”
顾横洲眼里的贺西楼,好像从来都是书中那个无论遇到多少痛苦,都积极努力的那个人,他一直用这种眼光看待贺西楼,甚至觉得苦难是应当的,苦难是让贺西楼强大的垫脚石。
他忘记了,贺西楼不是书里单薄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贺西楼也会痛苦,也会迷茫,也会挣扎,也会害怕。贺西楼的细致体贴,不是天生就应该有的。
他刚把贺西楼带到云渺派的时候,就教了贺西楼一整套凌虚剑法,贺西楼夜以继日地练习,甚至睡梦之中都还在想着剑招。顾横洲那时候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忘记了,明明其他弟子半个月才学一招,季青临甚至还天天偷懒。
他不断推着贺西楼往前走,觉得这是贺西楼应该经历的道路,但是他忘记问一问贺西楼,究竟想不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贺西楼,也从来都没有认真去看这个世界。
“不用说对不起。”贺西楼笑了笑,“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师尊不要讨厌我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