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中的地上，慢慢浮现半透明的小黑，圆头圆脑，正在歪着头舔爪子上的毛，正是小黑平时最喜欢的动作。
“不是邪煞……他现在是灵体……”方云亭难以置信。
“树妖化解了他身上的煞。”顾横洲低声道。
小黑踩着轻盈的步伐走过去，在慧娘和刘伯坤面前停下，坐在地上，露出苦恼的神情，“大概只有我这么笨，死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是妖修。”
“不过你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又生下我弟弟，我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小黑歪了歪头。
像是想起了什么，小黑起身，慢慢浮起来，低头看着不断挥动胳膊的婴儿，有点嫌弃的样子，“这真的是我弟弟？他怎么这么丑？”
慧娘已经泣不成声，刘伯坤搂紧她，眼眶发红却笑道，“刚生下来的时候都这样，你小时候也很丑，都没怎么长毛，浑身红彤彤的，像是一只小耗子。”
“那好吧。”小黑像是听进去了这个解释，伸出爪子点点婴儿的额头，它透明的爪子却穿了过去，“忘了，我现在碰不到他。”
小黑恶狠狠地冲着婴儿说，“要记得你还有个哥哥，不然我就让你做噩梦，天天吓唬你。”
婴儿好像听懂了，挥着手，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小黑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他不忘威胁道，“你们不准再养其他猫，要好好记得我。但是你们要好好养大我弟弟，以后把我的丰功伟绩都告诉他，让他知道他哥哥有多厉害。要天天开心，不然我弟弟会不快乐。知道了吗？”
慧娘和刘伯坤都落下泪来，刘伯坤笑得难看，“放心，肯定把你去厨房偷吃鱼干的事情都告诉他。”
小黑凶狠地冲着他挠了一下，但身形消散，只能看到胳膊挥动，已经看不清楚爪子的动作了。
“其实我觉得，和你们一起长大，比做妖修高兴……”
小黑的话散落在风里，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黑！”慧娘哭喊着，徒劳地伸手，想要抓住小黑，但指尖只有风的流动。刘伯坤眼里的泪落下来，溅在地上。
庭院之中，春日午后和煦温暖，阳光洒在身上，灿烂又慵懒。小黑最喜欢靠着睡觉的那颗芭蕉树还在风中摇曳；游廊下悬挂的鸟笼里，小黑总爱撩拨的画眉鸟歌声依旧婉转；小厨房里，鱼干特意高高悬挂起来，以防小黑偷吃，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一只黑猫鬼鬼祟祟走进来了。
人生的意义，大约就是一次次相遇又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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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妖的声音依旧瓮声瓮气，像是压坏了嗓子，“小黑的心愿已经达成了，我也要回妖修界了。”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贺西楼一眼。
贺西楼蒙着眼，拉着顾横洲的手，微微低头，根本不在意其他。
“小黑托我向你们道歉，慧娘临盆在即，他不想戳破自己死去的真相，担心慧娘情绪激动之下会有不测，而且他也想亲眼见到他弟弟，所以让我困住你们。”树妖道，“我原本想要把你们全送走，但那时候妖力不继，只能送走两人。”
众人摇头，“没事，我们也没受到什么伤害。”
“小黑既然想要守在慧娘身边，我看它也没有什么害人的想法，为什么会变成邪煞？”沈怀昭还是有些不解。
“小黑是自愿变成邪煞的，因为只有邪煞能够凝成实体。”树妖答道。
顾横洲突然问，“小黑究竟是怎么死的？”
“小黑没有告诉我太多。”树妖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说，‘你已经活了这么久了，经历的悲多于喜，难过多于高兴，以后让自己开心一点，别总想着我的事。’”
树妖突然想起来，“但是他无意间提到过一柄红色长剑，如果你们以后遇到了，也小心一点。”
赤红长剑，剑身狭窄。
正是刺伤方云亭的那柄剑！
“他不想让我计较那么多，我也不追究了。”
槐树散发出点点绿光，慢慢在空中飘散，“以前做一棵树的时候，春风夏雷，秋风冬雪，什么都不懂，安安静静地生长。开启灵智之后，反而痛苦比快乐更多。”
从槐树身体里散发出的绿色光点越来越多，随风不断飘远，树妖的声音也逐渐变得飘渺，“小黑化为灵体之后，把他的灵力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他弟弟，一半给了我。我带着他回去，日后若是重逢，你们看到有一棵树无风自动，树叶沙沙作响，那就是小黑和我在向你们打招呼了。”
光点逐渐消失，槐树依旧在庭院之中挺立，但是众人都知道，树妖已经离开了。
季青临走上前去，拍了拍槐树的树身。
沈怀霜毕竟年纪小，自从小黑的灵体消散之后，眼圈就一直发红，听了树妖说小黑把一半灵力留给弟弟，忍不住道，“我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别难过了。”
贺西楼抬起手，搭在顾横洲的肩头，手指扣紧，传过去的力量坚定执着。
顾横洲摇摇头，又意识到贺西楼看不见，低声说，“没事。”转过头说道，“我们走吧。”
众人慢慢往外走。
沈怀霜追过来，红眼圈已经消失了，语出惊人，“我突然觉得，小黑好像并没有死。”
什么？
所有人扭头看她。
沈怀霜连忙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跑过去，本来想告诉他们灵力的事，结果看到刘老爷正在让人打一个小黑模样的坠子，准备给孙子带上。刘少爷找人画小黑的画像，慧娘把小黑喜欢的毛团给婴儿玩，教他叫哥哥。”
“我突然觉得，小黑好像根本就没有离开，还活在刘府里，所以灵力的事情，好像也没必要多说了。”
沈怀霜站在明媚春光中，伸出手，指尖温热，好像摸到了小黑的脊背。
众人离开刘府。
沈怀昭和沈怀霜拱手告辞，“仙尊、剑仙，这次我们兄妹两个私自出行，不知在九重阁又惹出多大乱子，必须要尽快回去。”
顾横洲道，“你们也听到了那柄红色长剑，我怀疑有人在有目的地针对各大门派的弟子，你们回去的路上务必小心。”
沈怀昭表情恳切，“多谢剑仙提醒，其实这件事还要麻烦诸位。我们若是御剑回去，半路之中遇见赤红长剑，恐怕凶多吉少，因此准备用传送阵直接回到门派。”
顾横洲敏锐地捕捉到沈怀昭的画外音，“你想让我们护阵？”
沈怀昭有些惭愧，“正是如此，我和妹妹灵力低微，不敢托大。”
顾横洲摇摇头，“这没什么。”
几人找了个僻静之处，季青临和方云亭掠阵，沈怀霜拿出罗盘，放在地上启动法阵，金色光芒闪烁，将两人送回兰陵九重阁。
方云亭伸了个懒腰，提着自己腰间的酒壶，“顾师叔，我们是直接离开，还是先在客栈里休息一下？”
他补充道：“要是离开的话，我先去打上一壶酒。”说着，看了看自己的酒壶，担忧酒壶的分量是不是不够。
他之前用须弥芥子装酒的恶迹被钟观山知道，钟观山气愤地把须弥芥子收了回去，他如今只能用这个普通的酒壶。
顾横洲道，“先回去，我吃些补充灵力的丹药，明日再出发。”
方云亭叫好，“顾师叔你真是太善解人意，我们快回客栈！”
季青临却有些担心，“哥哥，你没事吧？”
顾横洲摇头，“没事，我们回去再说。”
几个人沿着街道回到客栈，街上人声嘈杂，路边挤满了摊铺。方云亭跑到旁边的酒肆打酒，顾横洲给每个人要了客房。
简单吃完饭之后，已经是暮色四合，星辰闪烁，四人分别回到客房。
顾横洲点亮蜡烛，独自坐在桌边，拿出补充灵力的丹药，往嘴里送了一颗。
丹药是贺西楼给他的，极品丹药，吞服下去就能感到一股莹润的暖流流向经脉。
顾横洲一连吃了好几粒，暖流迅速升温，变成炽热起来，烧灼经脉。
顾横洲一向平静的脸上，露出痛楚神情。
其实他挺怕疼的，但是在其他人面前，他端着架子，端习惯了，现在没有人，他可以放任自己稍微露出软弱表情。
当初答应天道成为剑仙，时间久了，他仿佛真的成为了这个清冷淡然的角色。
他总是冷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仿佛是一个旁观者。
尽管这是他自己亲自写出的书，但是对于他来说，好像还是一个没有归属感的世界。
其实沈怀霜说得对，小黑虽然死了，但是在刘府里面，小黑依然活着，活在他们的生活里。
如果他死了呢？
贺西楼和季青临会给他报仇，钟观山会每年祭奠他，方云亭会给他浇上一杯酒，沈怀昭兄妹会流下眼泪。
但是他们也会有自己的人生。
顾横洲摇摇头，把这些奇怪的想法挥散而去，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这样多愁善感。
也许是今天月色太好，明月银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引得人放任思绪。
经脉之中依旧痛楚，顾横洲站起身，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