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西楼静静坐着,眼底的沉色愈发浓郁,他嗤笑一声,紫黑暗芒在指尖闪过。
随即轰隆一声,山涧的一片松树被削断树干,顺着山坡滚进万丈深谷。
师尊还不回来吗,在和方云亭聊天?
贺西楼站起身,看来要去亲自把他接回来了。
一个身影疾飞过来,打断他的狂想。
“贺西楼!”钟观山扶着一个软绵绵的人,脸上满是忧色。
即使低着头,贺西楼也立刻认出来:“师尊!”
他抢过顾横洲,把人抱起来,脸上闪过暴虐神色,质问钟观山:“怎么回事!”
顾横洲的头靠在他的怀里,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微弱,“没事……让师兄回去……”
贺西楼抱着顾横洲转身,踢开寝殿大门,把顾横洲轻轻放在床上。
寝殿的门在钟观山面前猛地关闭,钟观山叹了一口气,御剑飞走。
顾横洲躺在床上,发丝散乱,一张脸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贺西楼又怒又心疼,握着顾横洲的手,“师尊,究竟是怎么了!我探探你的经脉!”
顾横洲把手抽开:“贺西楼,你骗我骗得不错。”
“我骗你什么了,师尊。”贺西楼问得很慢。
“黑玉回春丹是假的。”
“什么……”
“昨晚我去过杏林堂。”
贺西楼皱紧眉头,“这和你的伤势有什么关系?”
“不是受伤。”顾横洲声音带着倦意:“这件事也瞒不住你,我抽空灵力,给方云亭疗伤了。”
“抽空灵力……”贺西楼先是震怒,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慢慢垂下眼,“是因为我?”
顾横洲抽空灵力,会伤到灵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无法使用灵力。但是,方云亭恢复,顾横洲就不必做代掌门,能够和贺西楼一同参加拍卖会。
“我已经和师兄商量过,我们明日就离开云渺派。”
“第三次了。”贺西楼凝视顾横洲的眼神,“师尊第三次救我。”
“救你的明明是季青临……”顾横洲慢慢合上眼,抽空灵力令他十分疲惫。
贺西楼把锦被盖好,坐在床边凝视顾横洲入睡的模样,纤长眼帘垂落下来,眼睑一片灰色落羽。
-
顾横洲带来了贺西楼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大病,那是在两人初遇的时候。
顾横洲从那群孩子手里救下贺西楼之后,就拉着贺西楼的手,准备将贺西楼带到云渺派。
贺西楼躲了一下,把手背在身后。
顾横洲从来没有跟孩子打过交道,有些生硬地安慰他:“我不是坏人,拉你的手是害怕你走丢。你要是不情愿,我就不拉手了,你跟着我,不要乱跑。”
贺西楼摇摇头:“我……不是不情愿。”
“那你是害怕我吗?”
“我不怕你。”贺西楼抿起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像是觉得顾横洲这话很有意思,“你帮了我,我怎么会害怕你。”
“那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说我脏……拉着我,会弄脏你的手,给你惹晦气的……”
贺西楼有点心虚,害怕这个好看的哥哥听了这些话之后会抛弃他。但是如果不说的话,万一真的给这个哥哥惹来晦气,那就不好了。
“我会牢牢跟着你,不会丢的!”贺西楼用力地说,生怕被抛弃。
顾横洲心中酸涩,猛地拉住贺西楼的手。
“啊?”贺西楼睁大双眼。
顾横洲笑了笑:“他们都在骗你,你一点都不脏,也不会带来晦气。”
“真的吗?”贺西楼想要相信,又不太敢。
怎么会不脏呢?他们说,他是脏兮兮的小乞丐,在他们门口讨饭都会惹来霉运。
“真的,我是仙人,你要相信我。”顾横洲把贺西楼拉上长剑,让他站好,然后手掐法决,御剑高飞。
“你真的是仙人!怪不得这么好看!”贺西楼兴奋地睁大双眼,但他极乖巧,不跳也不动,乖乖站在顾横洲身前。
“其实你们说的所谓仙人,都是修真界的修士。只要身具灵核,能够修炼灵力,就能成为修士。”
“我也是一个修士,我叫顾横洲,出身云渺派。你跟我到云渺派,拜我为师,之后就可以修行了。”
“师尊!”
贺西楼脸颊红扑扑的,像是十分兴奋。
担心贺西楼受不了,顾横洲飞得很慢。
“修真界目前有七大门派,除了云渺派之外,还有兰陵九重阁、天山踏雪宫、昆仑苍烛门……不过这些你不用了解太多,日后知道也不迟。”
“云渺派主修剑道,要先淬炼剑意,然后按照门派之中的剑诀,一步步修炼。”
一直没有应答,顾横洲垂眼一瞥,贺西楼双目紧闭,脸颊潮红,像是发起了高烧。
顾横洲急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觉得呼吸若有似无,极为微弱,额头热得烫手。
顾横洲一惊:“你竟然烧得这么严重?”
贺西楼嘴唇动了几下,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顾横洲顿时反应过来,贺西楼本就身体不好,数九寒天,又被泼了一身冷水。自己寒暑不侵,而且从来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刚才看到他脸颊通红,竟然还以为是兴奋所致,估计那时已经发烧了。
顾横洲急忙停下,手掌抵在他的后背,体内灵力鼓荡,将灵力从掌心传入贺西楼经脉。
贺西楼的呼吸顺畅了不少,他慢慢睁开眼睛,勉强笑道:“师尊……对不起……”
顾横洲皱眉:“说什么对不起,明明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贺西楼烧得迷迷糊糊,听了顾横洲这番话,想要替他辩解,偏偏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连舌头也不听使唤,只能在心里默念。
不是的,师尊已经从他们手里救了我一次,是我拖累了师尊……
他神志不清,想了这半句,又陷入昏睡。
顾横洲身上带着丹药,但贺西楼尚未入道,此时又极度虚弱,顾横洲明白“虚不受补”的道理,丹药药性对贺西楼来说太过霸道,只怕反而对身体不好,倒是凡人的药物,说不定恰好对症。
顾横洲御剑飞得不快,此刻两人还在扶风郡,顾横洲找到医馆,为贺西楼查看伤势。
大夫把了贺西楼的脉,不住摇头,叹道:“这孩子常年吃不饱,穿不暖,底子已经亏空了,这病又来得凶猛。我写这张方子,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聊作安慰罢了。”
顾横洲抓起方子,看药方上尽是些甘草、桔梗、白术、黄芪等性味温和的草药,只怕连寻常的风寒都治不了。
顾横洲摔了药方,握住贺西楼的手,只觉得像是握住一团火炭。顾横洲催动灵力,将灵力送到他的体内。
贺西楼悠悠转醒,他心里还记挂着顾横洲之前的话,忙道:“师尊,你已经对我很好了……是我不好……”
他声音嘶哑,听上去颇为艰涩。
顾横洲拦住他:“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顾横洲刚一松手,贺西楼立刻浑身发烫。
顾横洲连忙把人抱在怀里,握住他的手,贺西楼的体温慢慢降下,虽然仍旧发热,但不至于像烧灼的炭火了。
这一来,顾横洲知道,贺西楼全仗着自己输送过去的灵气续命,只要不以灵气输送到经脉之中,只怕会立刻烧起来。
贺西楼见他一番动作,轻声问:“师尊……我病得严重,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顾横洲忙道:“胡说什么!我带你回云渺山,找杏林堂的大夫给你治病,养上几天也就好了。”
顾横洲嘴上呵斥,但心里也忐忑不安,他自己写书的时候,并没有贺西楼生病这一段,也许是他当了贺西楼的师尊,蝴蝶效应累加,让贺西楼遭此大病。
顾横洲抱着贺西楼,掌心里的灵力不断催动。
贺西楼只觉得暖融融的热气传到自己体内,四肢百骸,像是浸在热泉之中,说不出的舒服。他稍稍一愣,便明白过来,自己的命就是靠顾横洲的灵力吊着。
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忍不住道:“师尊……你别为了我,耗费自己的灵力……”
“你是我的徒弟,我救你,怎么算得上耗费。”
顾横洲抱起贺西楼,手掌贴在他的后心,从窗口跃出,长剑催动到极致,往云渺派飞去。
贺西楼微微笑着:“我原本不配做师尊的徒弟,但死之前,你来当我的师尊,我好高兴。”
顾横洲喝道:“说什么死不死的!”
他低下头,看见贺西楼脸上怔怔的两行清泪,心里立刻软了,伸手将眼泪擦干,哄着说:“别乱想,你年纪这么小,只是生病了而已,不会死的。”
贺西楼半睡半醒的时候,已经听了那大夫的话,但他也不和顾横洲争辩,只是道:“师尊,我求你一件事,好吗?”
顾横洲时刻注意着贺西楼的表情,“什么事?”
贺西楼低声说:“我小时候,我娘已经生了重病,但她时常唱小曲给我听。原本我又冷又饿,可是她一唱起来,我就不觉得饿了,也不觉得冷了……师尊,我好冷,你也给我唱支歌吧……”
顾横洲平日都是修炼剑诀,连听都没听过小曲,更何况唱,“我真的不会唱歌。”
贺西楼往顾横洲怀里靠了靠,怕冷似的,“没事……师尊……”
顾横洲听这声音,贺西楼已经像是没有力气说话一般,手里急忙又送过去灵力,喊道:“贺西楼!醒醒!”
贺西楼睁开眼睛,满脸歉然:“师尊,我又睡着了吗……怪我不好……”
顾横洲心中大急,一边催动长剑,一边哄着:“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吗?我唱给你听,只是我唱的不怎么好。”
贺西楼打起精神:“不会不会,师尊你唱吧,我听着。”
顾横洲想起那条小巷中,歌女唱的曲子,声音低低的,慢慢唱道:“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贺西楼笑着:“好听,比我娘唱的好……”
顾横洲将长剑催到极致,剑光飒沓如流星,飞向云渺山。
“那你还冷吗?”
贺西楼摇摇头,“我不冷了。”
顾横洲抬起头,远处山形挺拔俊秀,云岚缭绕,翠色如黛。
云渺山!
顾横洲直接破开守山大阵,奔向杏林堂。
医修观贺西楼神色,一脸为难:“这孩子身体虚弱,杏林堂的丹药对他来说太过霸道,只怕会冲撞他的心肺。但若是现在练一炉丹药,又怕他等不及。”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顾横洲追问。
医修叹道:“亏损太大,已是风中残烛。”
顾横洲难以置信,贺西楼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啊,他怎么能死?而且他受了那么多苦,被人欺凌了那么多年,终于踏入修真界,他还有无限光明的未来,他怎么能因为小小的一次发热,就死在这里?
是因为他的到来吗?因为他改变了这个世界,所以作为报复,贺西楼要病死在他的怀里?
“哥哥!”
季青临冲过来,“你怎么刚回来就到杏林堂,是生病了吗?”
医修眼前一亮:“季公子,你之前是不是在杏林堂练了一炉‘补气丹’?”
季青临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满脸邀功,“哥哥你看!我自己练的,是不是很厉害?”
顾横洲一把拿过瓷瓶,又惊又喜:“青临,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补气丹是最低级的丹药,只有些许培本固元的用处,近乎于没用,平时也没人会练,正因如此,医修才会允许季青临练着玩。
但是对于身体亏损的贺西楼来说,补气丹是最适合他的。
顾横洲立刻倒出补气丹,喂给贺西楼。
果然,贺西楼的呼吸平缓了许多。
顾横洲长舒了一口气,但依旧把贺西楼抱在怀里,灵力不断传输,传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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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西楼看着入睡的顾横洲,轻轻抚摸他的嘴唇,神情执着又痴狂,“师尊,救我的是你,从始至终,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