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殿门轻轻合上。

钟观山跳进椅子里,把自己卡在座位上。

顾横洲看了一眼钟观山,心里暗自思忖。

“师弟,怎么了?”钟观山似乎意识到什么,面色严肃起来。

顾横洲长指抚摸着茶盏,神情晦暗不明,“我昏迷了一月有余,尚且不知修真界形势如何。”

钟观山知道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但不打断他的话,反而细细道来:“寒山之战,你替贺西楼挡了那一剑之后,贺西楼悲愤交加,引燃全身灵力,剑意锋锐,释放出无边红莲。谢鸿猝不及防,身受重伤,魔族就此退回寒山界限。”

“所以你们一致推举贺西楼为仙尊?”顾横洲往下问道。

“贺西楼一战成名,他此战立下大功,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众人心服口服。”钟观山看向顾横洲,神情带着疑问,“莫非此举不妥?”

“并无不妥之处。”顾横洲沉吟,又问,“这几日我见了不少云渺派弟子,观他们神色,言行举止之间对贺西楼十分尊敬,想必贺西楼深得人心。”

钟观山点点头,“贺西楼一向严谨清正,之前在云渺派就处事公正,如今当上仙尊,也谨言慎行,挑不出什么错处。”

顾横洲不放心,再次追问:“仙尊之位事关重大,贺西楼确实能担当得起仙尊之职吗?”

钟观山明白,这才是顾横洲真正关心的地方。

钟观山思量再三,将这一个月来贺西楼做的所有事细细筛了一遍,才开口:“贺西楼为人谦逊,即使当上仙尊,遇到事由也会询问长辈们的意见,从未做过一意孤行之事。他虽年纪不大,但心性坚韧,不是冒进之人。”

天道所说的黑化,看来确实是无稽之谈了。

但是顾横洲想起今日贺西楼拿起茶盏的样子,下意识仍然觉得有些不对。

“贺西楼他这段时间,行为处事,与之前相比,可有不同之处?或者说,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钟观山仔细思量了一番,点点头,“不同之处,倒也有。”

顾横洲心头一紧,语气紧迫:“什么不同之处?”

“还不是你一直昏迷不醒。贺西楼之前勤勉刻苦,心思都用在剑道上。如今,他倒是有一半精力,都花在你身上了。”钟观山看了一眼顾横洲。

顾横洲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钟观山神色认真:“贺西楼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不管是剑道也好,品行也好,云渺派上下,不,甚至说整个修真界,同辈当中都找不出比他更出众的弟子。你还不放心他吗?”

顾横洲自然知道,钟观山平日里看起来虽然有些无稽,但他在大事上,是非常可靠的。钟观山说贺西楼品行可嘉,必然有他的道理。

难道刚才是个意外?可是……

钟观山站起身,拍拍顾横洲的肩膀,“我看啊,你这是师尊当得久了,习惯性担心。”

是这样吗?

顾横洲看着那杯贺西楼倒的茶,微微皱眉。

寝殿外,贺西楼和季青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闻讯赶来的白鹤,白鹤叼着食盒,向松烟堂飞去。

季青临看着贺西楼,神情骄傲又嚣张,“哥哥好不容易醒了过来,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贺西楼拽起季青临的胳膊。

季青临挣扎,“干什么?放开我!”

“你一定要让师尊听到吗?”贺西楼面沉如水,冷漠地扫了季青临一眼。

季青临这才发觉,贺西楼的眼珠极黑,黑到极处就成了紫,阴阴郁郁的紫,像是雁衔赤霞去,像是丹陛凝幽光。

像是被侵染得深深浅浅的欲念。

季青临莫名惊了一下,被贺西楼拉到僻静之处。

草木葳蕤,花影摇曳。云雾缭绕的山道上,春意如潮。翻卷的烟涛被春风吹散,得见翠山如黛。

贺西楼松开手,掐了一个法决。

金光闪过,将两人身形掩映。

季青临第一次见到贺西楼的时候,就决定讨厌他。原因很简单,顾横洲抱着贺西楼,神情紧张,语调却温柔。

季青临从未见过那样的顾横洲,他印象里,顾横洲总是冷冷的,淡淡的,尽管温柔,但也埋藏在寒霜之下。

但是顾横洲对待贺西楼,却十分温和。

而且季青临那时好不容易练好了一炉补气丹,他废了好大劲儿,找到杏林堂的医修教他,又翻了很长时间的医书,亲自采药,亲自控火,亲自坐在炼丹炉旁,盯着这一炉丹药练好。

季青临想把自己练好的补气丹送给顾横洲,想让顾横洲夸夸他。

但那时,顾横洲眼里只有贺西楼。

季青临这一讨厌,就讨厌了这么多年,尤其是现在。

“你最好记住,哥哥到底是怎么才能醒过来的。”季青临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开口。

“用不着你提醒,师尊醒来这件事上,你不过只是搭了把手而已,根本轮不到你来指点我。”贺西楼不屑地看着季青临。

“既然知道哥哥能醒来有多不容易,你最好老实点。如果哥哥再受伤,你以为还能有这么幸运,找到下一个七……”

“住口!师尊不会再受伤。”

“最好是这样。我警告你,如果再敢让哥哥受伤,我绝饶不了你。”

季青临威胁似的,猛地拔出长剑,抵在贺西楼脖颈。

“我和师尊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说废话。”

贺西楼伸出手指,指尖金紫光芒交融,一闪而过,将季青临的剑击歪。

“终于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天天在哥哥面前装作一副清正端方的君子模样,要是哥哥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早把你逐出师门了。”季青临冷笑一声。

贺西楼看着季青临,嘲讽一笑,“我的身份?要我提醒你吗,一旦你的身份揭穿,也别想留在云渺派,滚回妖族吧。”

“比起我,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季青临看了一眼贺西楼的指尖,嘲讽道,“魔尊大人,别让你的魔气被哥哥发现了。”

季青临收回长剑,扬长而去。

贺西楼表情阴沉,指尖金光闪烁,但仔细去看,金光之中又夹杂着点点紫色星芒,明明是纯净明澈的金色,却显得有些妖异。

贺西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心念闪动,灵力收回体内。无论是金光还是紫芒,都彻底消失。

他讨厌季青临,正如季青临讨厌他。

他觉得季青临撒娇卖乖,喊顾横洲“哥哥”招人讨厌。

季青临觉得他装作君子模样,让顾横洲多加关怀是颇有心机。

其实他之前真的是堂皇君子,正如顾横洲期待的那样,端雅清贵,气度高华,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他信赖、仰慕、亲近顾横洲,但更多的是尊敬。

然而他融合了魔尊谢鸿之后,一切都变了。

寒山之战,所有人都以为他用自己全身灵力灌输在长剑之中,一举爆发,猝不及防重伤了魔尊谢鸿。

只有他知道,是谢鸿主动放弃抵抗,趁他全身灵力溃散之际,侵入脑海。

在和谢鸿抢夺意识的过程中,他成功了,他彻底将谢鸿融合。

但是随即,他发现,他也被谢鸿影响了。

如果说他之前是“积极”和“正面”,那么谢鸿就是“欲念”和“负面”。

谢鸿给他带来了许多新的想法和情绪,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对顾横洲的感情,根本不是对长辈、对兄长、对师尊的感情——浓烈到近乎黑暗的情绪,是无法克制的占有欲。

喜欢是恒久忍耐,是不嫉妒,是不轻易发怒;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温和;只求成全,不求委屈;是祝福,是退让。

爱是嫉妒,是占有,是排他欲,是无穷的黑暗和贪婪;是隐藏在饭里的沙砾,给人一种不期然的疼痛;是烧灼理智的火和被这火蓬勃腾起的莽撞冲动;是欲望,是毁灭。

贺西楼第一次体会这种汹涌翻腾的情绪,也是第一次被这种情绪影响。

但是——

贺西楼看了一眼季青临离开的方向。

季青临今天的威胁,嚣张又浅薄,但却提醒了他,他不能放任这种情绪控制自己,否则一旦被顾横洲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顾横洲这个人,不了解的时候,觉得他清冷孤傲。

了解一点,觉得他体贴温柔。

再了解之后,发现他这个人心很软。

但是彻底了解,就会发现顾横洲不愧是剑仙,他如同一柄长剑,杀人时杀伐果断,保护人时一剑霜寒,平时看上去裹在剑鞘里沉默无害,然而一旦□□,却有铮铮傲骨。

贺西楼不敢让顾横洲发现,顾横洲认为他还是之前的贺西楼,顾横洲也想不到他会起这样的心思。

贺西楼皱眉,但是他今天的表现太过突兀,顾横洲会不会已经开始怀疑了?顾横洲很聪明,尽管他偶尔会心软,但这无损他的聪明。

顾横洲将钟观山留下,想必就是在问钟观山这一个月来,他成为仙尊之后的情况。

那么,他要怎么办呢?

贺西楼望向寝殿,此时正是夕阳西沉之际,西边云蒸霞蔚,暮色从东边慢慢弥漫过来。

晚风吹拂,带着丝丝凉意,缓慢地从手腕、脖颈浸入肌理。

山川辽阔,初月摇曳。

他知道顾横洲在寝殿之中,但目力所及,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