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初代从图书馆里出来,短短的一段距离,行走在宽阔的大理石地砖上,脚步声回荡在耳畔,路过咖啡厅的时候,嗅到了苦涩又醇厚的咖啡香气,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她却无端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出门前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道路两边的墙面上挂着历代知名校友的照片,他们脸上都被表情统一,以一种无声的方式注视着往来的人群,逼得人心含敬畏。
小山初代凝神仔细聆听了片刻,才发现前一秒还晴空万里的天气此刻无理取闹地下起了小雨,不知何时铺满天际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堆积着,连天空都仿佛被拉扯着下降了不少,玻璃门隔绝了潮湿的空气,有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在门边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
不知道是不是图书馆里太过安静的缘故,那水滴砸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被无限分解,落在耳内好似小石子落入了深井——
嘀……嗒……嘀……嗒……嘀……嗒……
小山初代不知为何就这样在原地踌躇着,那道玻璃门就在目之所及处,门外是如同被轻纱笼罩的朦胧烟色,她仿佛被那点湿气浸润,连意识都跟着模糊不清了起来。
顶头氤氲的灯光无法驱散甬道中的昏暗,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灰黑色的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在墙面上构成一个生硬的转折,好像一个被拦腰斩断的人,散发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这种死气慢慢蒸腾起来,如有实质一般渗透进了空气当中,慢慢吸附在了人的皮肤上,裸/露在外的小腿和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甬道两侧的照片的目光在她眼中变得很奇怪,好像某种无机质的注视,不论自己如何转变视线都无法从这些凝视之中逃离。
小山初代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加快,她感觉到呼吸困难起来,出于动物对危险感知的本能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念头。于是她硬着头皮努力迈出自己沉重的脚步,试图从这种无法驱散的阴冷之中逃离,然而她的脚步好似触发了开关,耳边传来丝弦拨弄的声响,只是清幽而澄澈的一铮,却久久地回荡在甬道之中。
是三味线。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个冷淡又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属于尘世的愉悦——
【异能·《雨巷》·戴望舒】
她听见一声响在自己脑海中骤然炸裂,余震的“嗡嗡”声在脑海中不断鸣响,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她,咸腥而灼烧的痛感充斥了鼻腔和喉咙,鼻翼一翕一合之间无法得到充足的空气,所有的触感却都在此刻变得无比敏感,光线变得刺目,咖啡的香气逐渐凝结得更加苦涩,连空气的摩擦触感都被无限延长,明明只有几步之遥的玻璃大门忽然变得触不可及,透罩进来的光亮像是融化了一般慢慢被缩紧,粘稠的黑暗弥漫过来,逼迫得她一时间无法向前。
“叮”———
又是一声拨弄。
玳瑁片在滑过丝弦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波澜。
【撑着油纸伞,
独自
彷徨在悠长、
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小山初代朝前跨出一步,视线的宽度狭窄得如同一线,她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就像是一个被人拽住了一只手的纸片人,连风都能够将她席卷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她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肩膀。
“抱歉。”
小山初代下意识地说道。
两个同样穿着白衣的女人如同两道虚晃的影子,交错的那一瞬间几乎在半空中凝结成一道残影。
对方没有回应。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那天渐渐被黑暗淹没的小径越走越窄,就好像没有尽头一般,无论她如何努力奔跑,都只能停留在原地,玻璃窗外的烟雨蒙蒙好似一幅虹膜虚构的幻象。
久久远远地停留在百米之外。
她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在甬道之中不断回响着,她的心也跟着这声响一起颤抖着,右半边脸开始发麻起来,眼皮无法克制地痉挛震颤。
小山初代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脚步越来越沉重,脚下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如同森林里的沼泽一般,吸附在她的小腿之上,要将她拖拽进一片污浊混沌的泥沼之下。
她伸出手去撑在了一旁的墙壁上,让自己借力不要跌落在地。
在她的喘息之间,小山初代的肩膀又被人撞了一下。
三味线的声音再次响起,急促而尖锐,就像是一声诡异的轻笑,让小山初代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断。
那拨弦的音符间隔越来越短,最终构成了一曲荒腔走板的乐曲,每当琴弦响起,她的肩膀就会被人撞一下,并不重,力道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对方单薄瘦弱得如同一个小孩子。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小山初代在再一次被撞击之时,抬手捂住了肩膀,好像要借此留出那个无礼的人。
她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和她同样穿着白裙子的女人,女人那双如同上好琉璃一般的瞳孔没有聚焦,空洞得如同要将人吸附其中的深渊,她忽然笑了一下,嘴角提起的弧度就好似傀儡一般。
女人的脖颈忽然以一个诡异的弧度歪向了一旁,耳朵几乎快要触到肩膀,暗红的鲜血顺着下巴留到了胸前的衣服上,在皮肤上蔓延成一条纵横交错的复杂小径,一点点浸湿了身上的白裙。
以及,脖颈上那条熠熠生辉的蓝宝石领饰。
小山初代的呼吸骤然凝滞,倏地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没有丝毫变化。
将她称为女人或许并不合适,她那张苍青灰白的脸依然维持着少女的面容,瘦小的身体让人想不通为何能够撞到如今已长大成人的小山初代的肩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好久不见啊。”少女天真的笑容展露在晦暗难明的脸上显得更加诡异,“姐姐。”
她的目光像是一只在黑暗中无声注视着一切罪恶的黑猫。
冷淡之中透露着不不近人情。
小山和子好像天生就识字,在小山初代还在翻阅着色泽艳丽的画报时起,她便阅读着那些文字艰涩的作品,从来没有教过她的父母在担忧之余依然惊喜地将她当做了神童。
然而,那些重复而枯燥,翻来覆去的赞美声如同散发出甜美气息的摇曳花朵,吸引了她这只刚刚破茧的小飞虫,被束缚在了粘稠交错的网格上。
她开始模仿妹妹的一切。
包括她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借着窗边的一点月色,开始写作。
在小山初代的作文第一次受到老师表扬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回家在妹妹面前扬眉吐气地好好炫耀了一番。
然而小山和子只是以温和的眉眼看着自己,病弱苍白的脸上笑容近乎圣洁。
不该是这样的。
人或许希望以他人的嫉妒为食。
隐然的恐惧之心是在那个晚上发生的。
当她翻开小山和子的日记,笨拙地阅读着上面晦涩的词句,渐渐从日期上发现了如同神谕一般预测未来事情发展的记录,她感觉自己如同一脚踏空,迷惑而困顿地注视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好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山初代如同一个老化的机器一般缓缓转过头去,小山和子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着她。
那平静的神色,和她最后一刻,被白色雏菊掩映在棺木里,被一寸寸遮盖住身体,遮盖住脸庞时,一模一样。
小山和子慢慢地竖起了一根手指,遮挡在唇前,“嘘”。
好似说给被死亡支配的如水夜色。
那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
天人五衰。
住在天国之人不会像凡人一般痛苦或悲伤,但是这些六道轮回中最高等级的天人也终有衰亡的一天,于将死之际他们会暴露五个征兆——
衣裳垢腻,衣服上沾染了污垢和油脂。
头上花萎,头部的花蔓枯萎腐烂。
身体臭秽,身体散发出臭味。
腋下出汗,从腋下流出汗液。
不乐本座,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座位。【1】
小山和子长长久久地生着病,可是身上却一点药味都没有,而总是带着一点油墨和纸张混合成的,灰扑扑却仿佛能够静止时间一般的味道。
可是今夜在房间里点亮的一星小夜灯之下,那个永远坐被笼罩在朦胧又皎洁的月光之下的少女好似被这人工的浑浊光芒污染了。
小山初代的背脊好似有电流蹿过。
第二天,伴随着母亲的哭嚎,小山和子病死了。
医生说她死于一种名为抑郁的病。
她脖颈上那条让小山初代觊觎已久的项链,一同不知所踪。
在图书馆狭长的甬道内,少女朝着小山初代身后那一片悠长的黑暗伸出了一个指头,用她混合着成熟艳丽与天真无邪的独特嗓音询问道:“你想要拥有它吗?”
小山初代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一颗蓝色的宝石熠熠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辉。
拥有它,则代表着美梦成真。
“跟我来吧。”
小山和子朝着那无尽的黑暗中走去。
【我身边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图书馆靠窗的座位上,天海莉莉子翻阅着手中的那本长达上千页的著作,透过云层的熹微阳光散落在书页上,舒展弯曲的文字如同垫着脚跳舞的精灵。
在这个毫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空气忽然如同幕布一般被人掀开一角,一个戴着白色高礼帽的男人忽然探出头,脸上的笑容愉悦得过分,用一种轻佻的语气说道:“在笼中诞生的小鸟不会发现自己是被囚禁着的……”
天海莉莉子的浅淡笑容如同富士山顶的光风霁月,皑皑白雪之下潜藏着随时喷涌而出的炽热岩浆。
许久,她手中的书页才翻过一页,伴随着她的轻笑声:“当鸟笼被打开的时候,鸟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本便属于天际。”
没有人回应她。
那被撕裂的一角,也早已恢复如新,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异能·人间失格】
【1】我以前看《魍魉之匣》的时候,不乐本座的意思是“再也无法感受到喜悦”,而bilibili漫画所翻译如上,我觉得有点问题,之后进一步考据后将加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