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春末的阳光仿佛浸润了满园花色,绚丽却不刺眼,从干净的玻璃窗外投射进来,可以隐约看见一道绮丽的通路。图书馆中飘散着淡淡的油墨香味,空气凝结成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静谧。

坐在书桌上的少女被阳光照耀得更加白皙,肌肤呈现出一种吹弹可破的透明感,脸上的神色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游刃有余,纤长的手指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随意地放在了一边,轻轻从桌上跳了下来。

她整个人的动作就像是一只轻盈的猫,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小山初代的目光追随着她,不知是不是图书馆里的空调开得太足,她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无声无息一寸寸沿着自己的肌肤和血脉向上攀爬,直到整根脊椎里都被凝结成了细碎的冰碴。

天海莉莉子的双手背在身后,走了几步之后轻轻回过头来,那双寡冷的眼睛微微瞥了她一眼,脸上带着过于寡淡的笑容,问道:“你不跟上来吗?”

她所说的话就好像某种偏远的外语,词句之间粘稠交错,落在左耳朵里又原封不动地从右耳朵里出去,小山初代半晌没能明白过来,却还是凭借本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她的步履有些虚浮,低着头一言不发,身上穿着的白色长裙如同一团将她笼罩其中的影子,轻轻吹一口气就会散去。

天海莉莉子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徘徊,在路过正衣镜的时候。两个女人都习惯性地朝着镜子看了一眼,视线在镜中交错,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这让小山初代莫名想起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怪谈——

鬼魂是无法在镜子中呈现出倒影的。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海莉莉子,仿佛只要自己的执念够深,那一团虚假的倒影就会消失,呈现出这个女人的本来面目来。

天海莉莉子察觉到她的注视,仿佛从这个凝视之中察觉了她的心思,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笑容,小山初代觉得这个弧度无比挑衅,就像是大人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她率先移开了目光。

小山初代的退让让天海莉莉子感觉到了无趣,她轻声“啧”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我看过你的访谈,那个……”她思索的时候喜欢略微歪头,给人一种毫无攻击性的错觉,她很快想了起来:“小说家成功的第一要素是笔耕不辍。”

小山初代的脸上呈现出一瞬间的空白,那并不是茫然,更像是神经慢了半拍,不知在此刻应当填补上怎样的表情,在这种恍惚的神色之下,她想起了那次访谈,是在自己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千代女》发表之后,出版社打着“美少女作家”的旗号举办的读者见面会,偌大的书店里只来了三十个人,其中大半还是承了出版社的人情应邀前来的文艺媒体,她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甚至精准地想起了那一次自己准备了许久的开场白——

我一直痛切地感到自己很差劲,话虽如此,但内心一隅总还真是执拗的觉得,自己总有那么一点点有点吧,我甚至能感觉到这份我赖以信恃的腕骨,就像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盘踞在我的体内。【1】

故事的最开始,就是源于那篇被登上《青鸟》杂志的作文,小山初代每当回望自己的人生之时,总要无数次地怀疑和假设,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是否还愿意选择这样的人生。

或许,并未年少成名的人生会幸福一些。

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夏天,舅舅柏木满面春光地敲开了小山家的房门,带来了一个喜讯——

小山初代的作文《小差女》被刊登在了他任编辑的杂志上,被评为了一等奖,那些应邀前来评选的老师们对其文字的优美和内容的细腻给与了极高的评价。

从那一天起,她便背负着“女作家”这个称号一直行走到了今天,在此过程中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的任课老师对总是对她另眼相待,以至于同学对她无比疏远。

她那个曾经小说家梦想破灭的舅舅,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总是隔三差五地带上三四本艰难晦涩不解其意的小说,要求她阅读。

觉得女孩子就应该普普通通地长大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的父亲和对自己作家之路寄予厚望的母亲开始不断因为自己爆发争吵。

一切都源于那篇名叫《小差女》的作文,然而那篇作文的作者其实并不是小山初代,而是小山和子,她从出生起便体弱多病卧病在床,年仅十一岁便去世的双胞胎妹妹。

小山初代怀抱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前行,不论阳光多么灿烂花朵多么芬芳,她都觉得自己如同行走在冰窖之中,黑暗且寒冷。

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在自己的作文簿上留下自己的作品,老师觉得她恃才傲物,只有小山初代自己知道,她是害怕自己的遣词造句,自己浅薄的见解,会暴露出她并不是那篇《小差女》作者的事实。

她无数次地祈求着,不是都说双胞胎心有灵犀吗,请让我知悉你的所感所想,将它们落笔成为现实吧。

这个愿望,是在十四岁那年实现的。

少女的恋爱,如同春天一般如期而至,小山初代喜欢上了转学来的新同学,时隔多年,初次悸动的对象早已面目模糊,她甚至早已不记得那个人姓甚名谁,无处安放的爱恋被她写进了一个轻小说发表论坛里,在那里,那个少年名叫“中川君”。

【小山,你来一下。

我始终记得那是他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如果不算上他接过我手中的矿泉水,用好听的声音对我说谢谢的话。

在班上那些无恶意的男生的嘘声里,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

中川君笑得意气风发,红着脸的少年大步走进教室里,他抓起了我的手腕,带着我走出了教室,那一刻,我们好像一对夜游私奔的恋人,小跑着的步履轻快,生怕惊动了玫瑰花上凝结的露珠。

我们来到了柳絮纷飞的湖边,白色的飞絮在空中盘旋跳舞,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中川君笑得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对我说道:“你连打喷嚏都那么可爱啊”。】

第二天,当她听到自己教室门口传来的那句“小山,你来一下”的时候,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故事便如同自己笔下流淌出的文字那样发展着,只不过,故事的男主角在前两天打篮球的时候刚刚摔掉了一颗门牙,笑起来的时候,像个缺心眼。

那一天,她的初恋无疾而终,因为小山初代吓丢了魂,她以为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对方如同照着剧本排演一番,前来嘲笑她。她慌不择路地急忙跑开,顺道丢掉了那个才开坑的笔名。

第二次的故事,则是发生在数学课上,小山初代的数学成绩不算是好,伴随着自己选择题的运气起起伏伏,班上有个盛气凌人的女同学外号“公主殿下”,曾经当众奚落过她,同学之间的带来的压力足以一叶障目,气得小山初代连续几个晚上没能睡着觉,于是愤而将其写成了吐槽贴发布在社交网络上。不知道是不是太多学生深受个性张扬毫无收敛之人所害,这篇深夜的吐槽贴居然一下子收到了十个回复,和三十多个点赞,这是小山初代从未得到过的追捧。

于是,她将吐槽贴续写了下去——

【这位盛气凌人的姑娘,为了方便称呼她,我便将之取名为玛丽。这当然并不是因为我相信她自称自己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位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的“断头王后”,显然不明白“所有命运馈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个道理。

那天在数学课上,我正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看书困得直打盹,老师要找人回答一道三角函数的题目,玛丽忽然便大喊了我的名字,说我非常擅长讲解这一类题目,于是,我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缓步走向讲台。

玛丽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我确实非常擅长于这一类题目,在我走向讲台的这段时间里,我便阅读完了题干,当我拿到粉笔的那一刹那,我便给出了最合适的解答。

那是属于我的人生高光时刻。

而玛丽小姐,那气得如同风箱一般起伏的胸膛,便是我最好的奖励。】

当故事在现实之中如约上演的时候,小山初代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具备了某种超出理性可以理解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经常性失灵,但是只要她笔耕不辍,她就将获得万千宠爱,这些毫无缘由的爱恋,足以将她送上云霄。

她开始以全新的角度看待生活,每一个人都在她一手导演的舞台剧中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角色。

对于写小说这件事,小山初代已经越来越游刃有余,她发现自己的这项异能如果在逻辑上存在bug的情况下就很容易失灵,然而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并且获得外界赞赏时,就有极大的可能成功,她所写的小说在外界的曝光率越高,无论多么复杂甚至是匪夷所思的剧情都将成为事实,就这样,“美少女作家”与名为“千代女”的异能相互成就,成为了今天的小山初代。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名叫太宰治的男人,她的一生本该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此平安顺遂。

那天是小山初代的小说《美纱绪决定去死》的签售会,美纱绪是她的表姐,同辈的孩子们都讨厌她,她从小就是大家口中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长相甜美,大学新闻系毕业,随后又转行去念了法学,毕业之后却出乎意料地在家赋闲了两年,睡到自然醒,读书看电视,而她的父母居然就这样放任她啃老,直到两年后,她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只有小山初代从她手腕内侧留下的一道疤痕,窥探到了事情的真相——

美纱绪对这个世界早已毫无期待,世界未曾亏待过她,相反,给了她比大多数人更加优厚的条件,但是自己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没有任何区别。

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晴天,她决定去死。

死亡对她其实并不是多么具有吸引力,只不过当一个人熟谙生活中的瑕疵与破绽,人生轨迹如同早已观看过无数遍的电影,那么其中的细节和彩蛋都无法打动她。

一个无法为平庸欢呼的人,是无法对世界产生归属感的。

当小山初代完成这本小说的时候,美纱绪已经如她所写,从人迹罕至的悬崖一跃而下,消失在了大海之中,如同没有得到王子的垂爱在清晨化为了泡沫的美人鱼。

《美纱绪决定去死》成为了小山初代的代表作,时至今日,依然没能写出超越它的作品。

小山初代永远记得那一天,在那个男人和她握手签名的时候,他微笑着说道:“并不是哦。”

正在低头签名的小山初代抬起头来,看到长相英俊的年轻男人居高临下地弯着眼睛看她,笑容看起来温柔又善良。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扉页,那是一个To签,男人说他的名字叫太宰治。

虽然一旁的工作人员在催促,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什么不是?”

“你书里写的,‘手臂内侧的疤痕,是美纱绪对世界最后的求救。’并不是哦,那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而已。”

小山初代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能够听见属于太宰治的独特气场将周围的空气撞得哐哐直响,那双鸢色的眼睛和自己所惧怕的那个表姐露出了同样的神色,那是一种即使微笑也透露出对世间皆漠然的冷淡。

手臂内侧的疤痕,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那么被一个写进书里就会成真的小说家命名为一本名为《决定去死》的小说主角呢?

但是没有等她追问,太宰治已经拿着签了一半名的书转身离开,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机械地在下一本递来的书上签名,写着祝福的话,大概这样持续了十分钟,她忽然如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丢下了长长的等候队伍,手忙脚乱地追了出去。

那个她甚至来不及目光相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从那天起,小山初代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书写了将近二十万字两人的重逢,却一次都没有应验。

一种更大的恐慌侵袭了她,她的异能是不是失效了?

于是那段时间成为了小山初代产出最高的时刻,她同时给三家杂志连载供稿。

高三开学的第一天小山初代迟到了,她正在紧锁的大门前一筹莫展,忽然一个男生矫捷又轻盈地自围墙之上一跃而过,被风高高扬起的校服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只张开了翅膀的鸟儿,他急急忙忙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跑去,并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位等待解救的大美人。

后来小山初代在学校走廊里和他相遇了无数次,这个男生总是和同伴说说笑笑,有时候神秘兮兮地凑到同伴耳边说了句什么话,便被同伴转身狠狠一拳锤在了肩膀上,他看起来也不恼,笑嘻嘻地继续说着打趣的话。

小山初代打听到他的名字叫笠井一。

他的脖颈上,戴着一条和太宰治同样款式的蓝宝石领饰。

于是,男孩子成为了《千代女》的男主角,一个嬉皮笑脸,成绩糟糕的运动系男孩。

【1】《千代女》太宰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