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天海莉莉子接到国木田独步的电话时,正坐在床沿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

昨天晚上主导案件进展的异能特务科的坂口安吾的人生信条是“只要不下班,就不需要上班”,导致在现场的人集体被迫加班,她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心思深沉堪比马里亚纳海沟的太宰治,下意识地神经紧绷让天海莉莉子回到酒店的时候太阳穴直跳,别说洗澡了,整个人头疼得恨不得用枕头捂死自己。

当然,这也在太宰治的预料之中,毕竟分别之时,那个鬼知道为什么凌晨三点还能维持着衣冠楚楚的男人懒洋洋地趴在出租车的车窗上,朝她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却说着让人想要动手揍他的话——

“如果头痛得想死的话,请务必和我殉情。”

谢邀,大可不必。

以至于天海莉莉子回到酒店,直接服用了最高计量的阿/普/唑/仑,凭借药效强行把自己拖入了梦乡。

那是一片令人安心的香甜的黑暗。

早上洗完澡出来,天海莉莉子才发现酒店的吹风机坏了,打电话给前台没人接,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忽然听到门外走廊一阵喧嚣,巨大的拍门声像是高利债追讨,凝神听了片刻,才依稀辨认出是来抓奸的。

确实是债,情债。

国木田独步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男人的声音一本正经过了头,公事公办地交代着一切,行文规范得好像恨不得连标点符号都念出声来,那是一种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的拘谨。

天海莉莉子在那比Siri还机械的棒读之下渐渐走了神,在隔音效果不太好的酒店房间里听着隔壁的尖叫和哭泣——

“你说我不会打扮,在朋友面前给你丢脸,那我就去学化妆看时尚杂志提高穿衣品味。”

“你说我整天只会坐在副驾驶座上像只母鸡一样咯咯傻笑,我就努力提升自己,挑战和准备各种资格考试。”

“你说你喜欢读书,热爱外国文学著作,我就去阅读那些艰难晦涩的大部头,结果发现你这个蠢货根本没有读过,全都是在社交网络上转发的文艺段子,塑造暖男形象勾搭小姑娘……”

听到这里天海莉莉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喃喃说道:“江畔独步……寻花。”【1】

这时候忽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倒吸气的声音,“您……”国木田独步开口的时候声音带着不符合他严谨性格的尖细,自己也立刻意识到了,于是及时止损闭上了嘴,调整了一下才再次开口问道:“抱歉,您……您刚才说什么?”

天海莉莉子面对这个问句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经意间太过亲昵地称呼了对方的名字,大概是嫌解释太过麻烦,于是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抱歉,国木田先生,这里有点吵,麻烦您再重复一遍。”

简而言之,就是武装侦探社赖以生存的名侦探江户川乱步先生,在经历了天人五衰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他麾下的那群死屋之鼠一番折腾之后,感到了“身心俱疲”,受北海道一位九条小姐的邀请在对方的庄园中小住一段,暂时不打算回来了。而作为异能武装社团的“侦探社”在和政府合作获得“异能开业许可证”的情况下,每个季度有定向的破案指标,现在考核将近,KPI完不成,大家都必须做回自己的本职工作——

侦探。

而新入社的天海莉莉子,则被分配到了调查笠井一死因的案子,据说是江户川乱步的安排,大家似乎都对这位孩子气的名侦探十分信任,一点也不觉得这样处置一个新人有何不妥,异能特务科在扉页上印着大大的“绝密”字样的相关资料已经发送到了她的手机上。武装侦探社还十分大手笔地给她配了一辆车,车子就停在酒店门口,车钥匙则放在前台。

这让天海莉莉子再一次肯定,雇用她这种来路不明,嗜赌成性的家伙的企业,绝对不会是什么正经营生。

天海莉莉子出门的时候,隔壁的争执已经进入了尾声,房间的门大敞着,只要轻轻一侧头便能一览无余,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上的女人,双手插兜毫无悔意的男人。

一地鸡毛,就此别过。

或是相携一生,彼此折磨。

人总不该对他人的感情抱有太大期望。

清晨的风将乳白色的窗帘高高吹起,带进来些许凉意,天海莉莉子从那扇窗户看了出去,才发现下雨了。

整座横滨被笼罩在了烟雾蒙蒙之中,空气之中带着一丝腥甜的潮湿水汽,大楼的塔尖淹没在层层叠叠的浅灰色云朵之中,连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锐外立面都变得迷离起来。

她下楼去取车,细密绵软的雨丝吹拂在脸颊上,有点冷。

天海莉莉子跟着导航去了目的地,国木田独步还格外贴心地给她配备了进口左舵车,她灵巧地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不一会儿就出了主城区,往郊外飞驰而去。

日本人对死亡并不忌讳,墓园和居民小区比邻而立是常有的事,但是他们会以家族形式供奉亡灵,笠井一出身名门世族,家族在郊区购买了一大片土地作为家族陵园,然而他生前太过低调谦逊,连谷崎润一郎都不知道这位开朗谦和的朋友是日本数一数二的连锁酒店继承人。【2】

到达目的地后,天海莉莉子将车停在了山下,没有打伞,就这样徒步拾阶而上,雨丝连绵如织,不一会儿便濡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山路两侧的银杏树郁郁葱葱,绿得春意盎然,伴随着和风细雨发出沙沙的声响,偶有汇聚成流的雨水顺着不堪重负的叶子滑落,滴在她的额角上。

日本的传统是以三段墓供奉家族,但是因为笠井家自先代其便出了不少作为独生女出生的掌门人,日本人在结婚的时候其中一方必须改姓,除非男方入赘,以此传承很可能家族墓地会沦落至无人供奉,所以家族陵园中便留下了未婚者设立个人墓的传统。

天海莉莉子挨个找了过去,但因为墓碑上镌刻的并不是本名,而是去世之后的佛教化名,所以只能从生平事迹上来判断墓主人的身份。

雨渐渐下得大了起来,从山顶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被笼罩在水雾之中的海平面,白茫茫地好似仙境,她找了个供人歇脚的凉亭站了一会儿,听着簌簌的雨声,因为感觉到寒冷而交互着双手,蓦然想起一句“上哪找可以烤火盆的惬意对局呢。”【3】

报纸上一个豆腐块大的专栏,被她拿来读,讲的是一位将其选手,却不知怎么,偏偏记下了这么一句。

这场春末的雨来去匆匆,不一会儿便停了,她继续在墓园中寻找,远远地便看见一块不同寻常的墓碑,天海莉莉子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停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上前去。

笠井一的墓碑是西式的,大概与他母亲是一位英国美人有关。

她嗅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慢慢走近,不知道是不是阴阳两隔的缘故,她总觉得照片上的男孩看不清面容,微微牵动嘴角似乎是在笑,却让人无法就此描绘出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鲜活生命。

天海莉莉子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看到墓碑前的供奉才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随即她伸出了手,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一般拍了拍墓碑,居然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上一次是因为应征报社的工作没有被录取而去寻死,还顺道在路上睡了长得像拿破仑的女人,这一次……”【4】

墓园里十分安静,细如牛毛的春雨落在身上,有晶莹的水珠从额角的碎发沁了出来,贴在两鬓,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玩闹得忘了时间的小孩子。

天海莉莉子没有把话说下去。

笠井一的墓碑旁不知何时生长出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白色的一小朵,被雨水打弯了腰,显得楚楚可怜。

她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如同鸟儿休憩的翅膀覆下。

她再一次听到了那个雌雄莫辩仿佛还带着老旧收音机电流的声音僵硬而略显笨拙的嗓音以及一字一顿地说道——

【检测到可使用异能,再别康桥,注意,每个异能只能使用一次,回复TD退订,下次将不再提示。】

【使用异能,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

寻梦?撑一支长蒿,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天海莉莉子睁开了眼,头顶上张开了一道黑影,雨水砸落在伞面上的钝响,像是将这方寸之间隔绝在了天地之外。

她首先看到的是执伞的手臂上层层缠绕着的绷带,那道瘦削颀长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却被水雾朦胧勾勒出了经年的爱与欲。

那双鸢色的眸光中似有焰火闪过,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人心上。

这样的人,是足以让女人心甘情愿地为他殉情的。

他没有露出那种惯常里如同脱不下的面具的一般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语气问她——

“你看到了吗?”

这个名叫笠井一的男人,至死,也不过希望“活的像个人”的一生。【5】

然而天海莉莉子却没有说话,目光越过了他,看向了不远处和太宰治一道前来的女人。

【1】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应该是初中还是小学学的,为防大家不记得,放一下原文“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和诗圣的原意无关,只是我本人有一次突发奇想用来形容海王,与“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对应,在此与大家分享。

【2】《狂言之神》里用笠井一这个名字,但经历显然是很大程度上融合了太宰治的自身经历,其中有提到“尤其,对于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提及自己的贵族血统,这件事实,完全是女子小人的矫饰行径。”显然与我所写的谦逊不符,希望大家不要太过介意。

【3】《听雨》织田作之助

【4】太宰治在《狂言之神》里是这么开车的:汽车在本牧某饭店前停下。正觉得某人长得像拿破仑,后来被带进那个女人的寝室一看,枕畔果真放着拿破仑的照片。原来人人都这么觉得啊,于是终于感到开心、温暖起来。那晚,拿破仑教我玩了我不会的游戏方式。

【5】《狂言之神》,“他毕生的心愿,唯有‘活的像个人’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