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拿了车票一齐进入了车站,太宰治看着走在他前面的天海莉莉子,这个女人话不多也习惯了不动声色,但是当她问出那句“难道,你还能向我献上你的真心吗?”的时候,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掩藏在浓重嘲讽之下巨大的悲哀,她毫不在意地剖析了自己的脆弱和失态并且并在太宰治面前展现出来,好似他早已知晓一切并不需要隐瞒。
她那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眸光,和那如同梦呓一般的语调,让他产生了一种她在透过自己来看向别人的错觉,太过无礼而执拗。
只是那种发泄式的行为,像是刮骨疗毒,划开血肉剔除腐坏,鲜血淋漓对自己下手毫不留情。
在那样咄咄逼人的进攻之下,太宰治往日里那种绅士又温柔的伪装忽然失去了效力,漂亮又轻佻的眸光之中映照着她小小的倒影,回应了她一个难得表里如一的淡漠。
天海莉莉子说那句话的时候根本不期待得到任何回应,在听到楼下的宫泽贤治叫他们时沉默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头也不回地率先离开了。
一行四人在站台上等候着列车的到来,宫泽贤治给天海莉莉子讲述着自家的田地,“水灾、冻灾、旱灾、虫灾,多少年来积累起来的东西都可能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而阳光和虫子是不会给我们任何赔偿的。”
她听着少年讲述这种韵味悠长好似暗藏哲理的话,神色依然是淡漠,却会让人觉得她很认真,莫名有一种温柔至极的宠溺感。
太宰治有一瞬间的走神,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在武装侦探社醒来的那一刻她眼底毫无掩饰的爱意,浓烈到几乎将他淹没,即使是在刚才自己不留情面的揭露想要借此来刺探情报,天海莉莉子也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但是她此刻又摆出一副“你在说什么?我跟你好像不是很熟”的姿态,完全无法理解。
最为紧张的是田部木津子,她像是一只察觉到危险而感到不安的麻雀,在一条直线上焦躁地踱来踱去,一直在啃噬着自己的指甲。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电车仿佛从迷雾之中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依然是空无一人的车厢,惨白的灯光,一切再次重演。
“天海小姐。”太宰治见忽然朝着率先向车厢走去的天海莉莉子开口询问,他的半张脸隐匿在了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你为什么对这起案子感兴趣?”
她侧头看他,表情之中有毫不掩饰的不耐和倦怠:“或许因为我是小泉老师的粉丝吧。”
敷衍的假话。
她根本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啊啦。”太宰治笑着抬了抬眉,望向她的眼中满是露骨的暧昧:“我还以为天海小姐是我的粉丝呢。”
“完全不是。”说完这句话,她便朝着电车车厢走了过去,当她踏上车的那一刹那,如同掉进了异世界一般瞬间消失不见,宫泽贤治立刻紧张了起来,大叫着她的名字跟了过去,结果发生了同样的事件。
留下了目瞪口呆的田部木津子和一个看好戏的太宰治。
“太……太宰先生……这……”
然而太宰治只是懒洋洋地双手环抱往墙壁上一靠,耸了耸肩说道:“既然自称粉丝,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摇曳着的灯光像是琉璃一样折射在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纤长的脖颈弧度优雅,有种脆弱精致的美感。
田部木津子听着他如同往日一般带着调笑的语气,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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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天海莉莉子一脚踏空,她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没由来的心悸。
黑暗之中有一点金色的光芒延伸开来,一支橘树枝不知从何而来慢慢在她面前发芽、伸展,最后展开了卷曲的绿叶,上有一条青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系牢在小枝上,随后模样在一点一点地变化,成了蛹的样子。
而后青绿的色彩开始褪色,蛹的颜色变成了褐色。
紧接着,伴随着轻微的细响,蛹的背部裂开了,从中露出了黑色的东西,这黑黝黝的东西缓慢地抬起头来,从裂开处探出了头部,蝶的尾部拱出,收叠着的翅膀露出来。
蝶靠它的脚悬吊在蛹壳之下。它的皱褶在伸展,酷似花瓣的、鲜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伸展开来。
只见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动翅膀,但随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凤蝶在夜空中轻盈地飞舞,在她的视线之中嬉戏一番之后,突然展翅飞起,隐没在夜色之中。
天海莉莉子追随着凤蝶所去的方向,眼前的黑暗急速撤去,只见火光飞极,将夜空映照成一片泛着青紫的金红色,泛着说不出的杀伐气,夜风凝结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伴随着人群的哭喊声,猩红浓稠的血色翻滚奔涌,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
大批的人群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其间推搡拥挤踩踏无数,她下意识地凭借着直觉,逆着人群朝着火光飞溅蝴蝶所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她一边走一边留意着周围的景象,朱雀大道连接朱雀门和罗城门,左右京各分四坊,之下各设十六大小路横跨南北,自东向西则有九条大路与朱雀大道垂直相交,此地,是平安京。
天海莉莉子一路从朱雀大门而入,直奔内里承明门连个拦的人都没有,每朝前一步,便感觉身侧的妖力越发深沉,穿堂风掀起她轻薄的衣角,仿佛是慑于她周身蕴含着灵光的气韵,打着卷地与她擦肩而过。
她刚到紫宸殿前,忽然停下了脚步,一边的眼皮突然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冥冥中好像心生某种不祥的预感。
四周气息流窜,她微微仰起头来,同从殿中走出的女人遥遥相视。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周身云气翻涌,繁复的头饰却不显累赘,太过神秘的气息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或说是风韵犹存,又或说是二八少女也有人信。看着京都被火海吞噬,她竟然轻抚着自己美丽的脸孔,突然抬起头来仰天长笑,那笑声森然而冷漠。
天海莉莉子的神色冷冷清清,轻轻点头算是行了个礼,实在算不上恭敬,她说道:“想必那蝴蝶要我来见的,便是您了。”
那女人抬起手来,那只蝴蝶便轻轻停歇在了她的之间之上,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情,眉眼间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人莫名地看出了三分凉意。
她开了口,声音却是脆生生地,如同冬日垂钓时在河面上破冰的声音:“不知来者是何人?”
天海莉莉子神色冷淡地站在原地,眼角跳了一下,没吭声。
那女人对她的不敬似乎也并不在意,笑盈盈地继续说道:“当年圣德太子敬启隋炀帝‘日初出处天子朝问日落处天子’,恐怕也未想过有这样的用处。”
她拾阶而下,来到琉璃面前,见她因为刚才的急跑,一缕发丝落进了口中,便想要伸手将它拉扯出来,辅一抬手,便被天海莉莉子躲过了,她笑了笑,收回了手,青葱的指尖在身侧打了个旋,身侧的云朵便随着划出个圈。
在她们身后磅礴的大火熊熊而起,一瞬炸开成一片血海直入苍穹,空气中翻滚着浓稠的血腥气,淬满了冷意与杀气的夜风吹拂过每一个毛孔,让人觉察不到丝毫的温度。
那女人鲜红的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杂糅着少女的天真与成熟女人的倨傲,最终汇聚成了一种尖锐的光芒,笑着说道:“当日黄泉之主伊邪那美命断言‘我当每日把你的国人扼死千名,’伊邪那岐命则言‘一日之中必生千五百人’,由此人界得生,这下……可如何是好啊。”
天海莉莉子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睛里空茫一片,是一汪深邃而寂寥的幽暗,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说道:“此地名为平安京,乃是根据从中国传来的阴阳五行说建造而成的一个巨大咒法空间。北方有玄武船冈山,东有青龙贺茂川,南有朱雀巨椋池,西则配以山阳、山阴二道作为白虎,按照四神相应的理念,建成了这座都城。东南西北四方配以四神兽,而东北角鬼门方位,则置以比叡山延历寺。当初桓武天皇放弃了经营十载的长冈京,而建立平安京,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以免受因藤原种继暗杀事件而遭株连、被废黜的早良亲王冤魂的咒诅。”
女人眸光流转,妩媚的凤眼微微上挑,却也只是发出了一个“哦?”
示意她说下去。
“换句话说,整个平安京都是神明庇佑之所,此情此景,无异于人间炼狱,所以你在困惑,为何做弄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本应有天雷降世,然而你却依旧是安然无恙。”
她最后的那个尾音微微上挑,像是一把小勾子,勾得人心头发憷。
只见那女人周身的云朵翻涌得越发厉害,声音压低得近乎透出阴毒来,明明两人相距甚远,那声音却仿佛覆在天海莉莉子耳边,气若游丝地说道:“那么,你给出的答案是什么呢?”
她漠然地抬起头去看她,无月之夜,皇城之外的夜空亦是被照耀得透亮,此刻她漆黑的眼眸深处,却是汇聚了某种炫目的光芒。
“天地始分,生天之御中主神,而后生高御产灵神与神产灵神,司阴阳二仪,神世七代后,诸岛生成,后方得诸神,因咒而诞,是为神明,八百万神明由此而生。”【1】
“天地始分生五别天神皆为隐身之神,谓存于幽冥中,不出现于世间,那不就是说,生生迹象,皆出于幽冥。”
“生于污秽之地,却行走于世间,不求众神庇佑,则不得祓除之礼,所以这个怪谈之中的主角,乃是幽冥之主。”
“您不是早已解出来了吗?”
“小泉老师……或者,我应该称你为,赫恩?”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眼前出现了一片柔和的光,天海莉莉子头脑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她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抬手想要找个支撑点,没想到却摸到了一扇冰冷的门。
她睁开了眼,看清楚了面前的场景,她一只手覆在电车的金属门上,车站顶端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灯轻轻摇曳晃动,宫泽贤治担忧地看着她,不知为何手脚上全是伤痕。
“唔,一个半小时,比我预想得可晚多了。”太宰治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块怀表,随后伴随着一声轻响合上了表面,微微眯了眯眼:“天海小姐该不会假公济私,去和自己的偶像约会了吧。”
话虽这样说,他随即又立刻不满地抱怨了起来:“真是的,让我们在夜风里等了许久呢。”
天海莉莉子懒得回话,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索性直接倚在车门边休息了起来,一只手搭在眼前挡住了过于刺眼的灯光,嘴唇微微张开缓慢而沉重地喘息着。
她的身后,在车厢的地板上还坐着一个懵懵懂懂的男人,他环顾四周神色迷茫,如同刚从梦中清醒过来,分不清现实与否。
“太宰先生才是……”宫泽贤治的声音透着孩子气的呆萌,还有一点后怕:“早点使用人间失格不就好了,我进入的那个故事是血敷屋,有一个女人一直在我耳边数着一根两根……问我见到她的手指了吗?”
血敷屋是一个民间故事,讲述的是有一个大官看上了一位名叫阿菊的姑娘,想方设法将她弄到了自己家里做佣人,这位大官想要将阿菊占为己有,阿菊则誓死不从。于是,为了报复阿菊,大官便在某一日宴请贵客之时将自家一套珍贵的碗碟藏起了一只,然后指控阿菊私藏。
“十只碗碟少了一只,我便砍下你的一根手指。”
阿菊不仅被砍下了手指还惨遭凌虐致死,最后被丢进了后院的深井之中。
在此之后,便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井下传来阿菊数手指的声音:“一根两根三根……九根,我少了一根手指,你看到我的手指了吗?”
太宰治忽然毫无预兆地问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那口井,在什么方向?”
宫泽贤治常年在田间劳作,对听天气方向一类的十分敏感,他虽然不解,却依然在思考过后乖乖回答道:“南方。”
太宰治微微勾起了唇角:“南方若有临终之人,便去劝慰她不要害怕。”【1】
所有人依旧是一头雾水,宫泽贤治不由地追问:“太宰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宰治看向了一旁的田部木津子,她微微低垂着头,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抖败的喜鹊。
太宰治两只手揣进了口袋里,挑着眼尾笑了起来:“简而言之,刚才你们所经历的一切,大家都以为是小泉八云老师的异能,其实是田部木小姐的一个空间异能,所借用的道具便是这辆小泉老师经常乘坐的电车。当异能者登上电车之时,便会进入一个结节之中与自己的头脑故事发生对抗,而其中累积下来的故事都属于小泉八云老师,所以贤治才会看到血敷屋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也因为你的进入而发生了相应的改变。当然也不是每一个进入电车的人都会发生这样的事,贤治在追赶天海小姐的时候使用了异能,这就是所谓的触发点。至于天海小姐嘛,她因为一脚踏入了小泉老师正在构思的新故事里,所以才能够遇上这位‘下不了车’了的大、作、家。”
他刻意拖长了最后几个字,显然是意有所指,然而贤治整个人都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一副完全没有听懂太宰治在讲什么的样子,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就是这位编辑用异能把自己手下写不出稿的作家关起来了,只有当作家思路通畅,完成稿件的时候,他才会被放出来。”
生动明了,简单易懂,宫泽贤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太宰治下巴微微抬了抬,眼睛扫过倚靠在车门上的天海莉莉子:“说起来我很好奇,天海小姐进入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天海莉莉子没精打采地侧过头,眼睛沉静如潭:“好奇啊?”
她慢吞吞地直起了身,忽然嗤笑了一声:“猜去吧。”
【1】《古事记》
【2】《不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