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小姐,天海小姐。”
天海莉莉子被宫泽贤治的声音从走神之中叫了回来,她转过头来看他,少年轻轻拽着她的衣袖,见牙不见眼的笑容完全明朗过头:“太宰先生在叫你。”
她回过头去,看到太宰治正歪着脑袋看她,手上还抬着她送上去的那杯红茶,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敲击着杯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嘴角勾起一个非常温柔的弧度:“天海小姐真是过分,完全忽视我啊。”
“抱歉。”
天海莉莉子朝着他们所在的会客厅方向走了过去,随即便听到太宰治用令人无法拒绝的语气对田部木津子说道:“这件事情,就请我们侦探社的名侦探天海小姐来为你解决吧。”
明明提到了她的名字,太宰治却刻意地没有转过去看她,依旧侧着脸用一种温柔至极的表情望着田部木津子的方向。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对自己身侧的位置摊开了手掌,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天海莉莉子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坐到了他身侧。
这个时候太宰治好似不经意一般微微朝前倾身,垂下来的头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却没能挡住那一点微妙的笑意,他拿起了那本放在桌上的《怪谈·奇谈》,因为这个动作带起了一阵微风,天海莉莉子几乎能够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
天海莉莉子下意识地往后略微一缩,像是要借此动作避开他的范围,整个人警惕得如同竖起了毛的猫,正在这时太宰治毫无预兆地转过头,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和不解,眨着眼睛委屈而无声地质问她为什么要远离自己,随后是强装出来并不在意的愉悦笑意,一整套复杂变脸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但她就是知道这不是他真实的表情。
太宰治的笑容依然很甜,递上了那本书,天海莉莉子随意地翻了两页,然后对田部木津子解释道:“我不久之前在车站遇到了赫恩先生,当时有一只螃蟹爬到了我的脚背上,他给我讲述了平家蟹的故事,之后我便在上电车的时候遇到了诡异事件……”
她将摊开的书页陈放在田部木津子的面前,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道:“我被强行拖拽进了这个故事里。”
书页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无耳芳一》。
这算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奇谈之一,著名盲人琴师无耳芳一被两名武士请到了一座繁华的宅邸中连续六日演奏《平家物语》,仆役在某日清晨撞到了归来的芳一,对其深夜独自一人外出不放心于是悄悄在第二夜跟了上去,却出乎意料地在安德天皇的御陵前发现了他,层层叠叠的墓碑之上鬼火团簇,将芳一包裹在了其中,壮着胆子上前去也无法将沉浸在幻觉中的芳一唤醒。
后来借宿的寺院和尚得知了此事,告知其若是继续如此,将会遭受八裂之刑,身首异处。于是在他全身上下抄满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警告在武士再来拜访时不要发出一丝声响。
芳一照做,结果住持忘记将经文覆盖至他的双耳,武士来后见状便将他的耳朵硬生生扯了下来带回去交差。
天海莉莉子描述了自己在电车上的见闻,表情平静得仿佛只是去了一趟楼下的便利店,说道摔琵琶那一段时,太宰治忽然在一旁笑出了声,田部木的注意力立刻被他吸引了过去,只听到他慢悠悠地开口:“小泉八云先生的异能,以人的恐惧为食,天海小姐还真是一点都不怕呢。”
“异能?”田部木津子惊讶地轻呼了一声,随后她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她的上齿轻轻咬住了下唇,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道:“没错,这就是小泉老师的特殊才能,他具有和‘那个世界’的生灵沟通,被称为‘幽冥怪谈’的才能,据他所说他所写的一系列怪谈奇谈故事,都是通过这些生灵亲自讲述从而撰写出了的,我原本一直以为,是老师写小说太过痴迷从而用来诓骗我的话呢,现在看来,居然是真实的。”
“在老师失踪之前,他经历了一次非常糟糕的瓶颈,好像是异能失灵了,这种能力是可以消失的吗?他一直都说‘神明不再眷顾她了’之类的话,我原本以为只是无法交稿的压力,现在看来,我要是能够再多关心和了解老师一些就好了。”
“异能突然消失吗?”太宰治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目光懒洋洋地在书本上的小泉八云四个字上扫了一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呢。”
他说完这话便目不转睛地看向天海莉莉子,只见她此刻也正象征性地偏了一下头,眼神对上了那双带着戏谑的眼睛,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对视了三秒,不知道太宰治在这短暂的三秒内明白了什么,漂亮又薄情的唇线勾起了一个弧度。
坐在他们对面的田部木一头雾水,有种诡异的错觉,好像两个人刚才交流了千言万语,这种想法不知为何竟然让她没由来地感到心慌。
最终还是天海莉莉子率先移开了视线,她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转头去看一旁在茶水间吃得不亦乐乎的宫泽贤治,随后对田部木津子说道:“既然赫恩先生说他‘下不了车了’,总而言之,先去这个车站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发现吧。”
她率先起身,如同小松鼠一般在疯狂进食的宫泽贤治转过身来看向他们,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天真地问道:“轮到我出场了吗?”
“嗯。”天海莉莉子点了点头,“一会儿就要拜托你了。”
“请放心交给我吧!”
一行人就这样走出了武装侦探社的大门,一路上太宰治都在和田部木津子讲着什么逗趣的话,他实在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他们的气氛简直欢快得像是要去郊游的小学生。
“那么我先去买票。”走到车站门口,宫泽贤治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于是这样提议道。
“还是我来吧。”田部木津子不太好意思,看了看完全就是未成年的宫泽贤治,让这么小的孩子来付钱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两人一齐朝着售票机器的方向走了过去,当天海莉莉子正要迈步跟随其后的时候,忽然听到自己身后的太宰治带笑的声音:“天海小姐,不如和我打个赌吧。”
车站入口处昏暗的灯光之下,一切都被染上了暧昧的色彩。天海莉莉子转过头去,看向那双鸢色的双眼,明明拥有看穿一切的聪明头脑,却永远可以流露出最干净透明的眼神,欺诈和伪装完美得过分。
太宰治微长的黑发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着,他鲜红的舌尖伸出来舔了一下上唇,很快的一下,又缩了回去,声音之中似乎具有某种蛊惑性:“既然是能够在澳门赌场豪赌输掉了自己四年学费的你,想必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吧。”
他微微垂眸看她,眼睫如同栖息着的蝴蝶,让人忍不住放慢呼吸不忍惊动,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好像真的在认真恳求:“如果我赢了的话,在刚才给津子小姐讲述的故事里被你略过的内容,可以告诉我吗?”
他的尾音听起来很愉悦,微微上翘,只是天海莉莉子看起来依然冷漠,仿佛一眼就看穿了眼前的人是一个善于循循善诱的骗子。
“你似乎对赌徒不太了解,”她的眼尾微微勾起,懒懒地说道,“我们对自己会失去什么从来都毫无兴趣。”
“我当然知道你想要什么。”太宰治的目光静静地划过她的眼眸,层层叠叠映照出来的灯光深处有一点水波似的蓝,稍不注意便会从指尖溜走。
“是吗?”她嘴角那颗红色的小痣伴随着她的语调轻轻跳动,简直像是让强盗乘火打劫的明示。
“但是我想说出来你或许不会开心。”
她看起来没什么兴趣陪他打哑谜,耸了耸肩,连话都懒得答了。
“因为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看错了啊。”在她转身即将要离开之前,太宰治忽然凑到她的耳后,带着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她的耳廓,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一片招惹人心的羽毛,“你根本不讨厌我,相反,你完全……超级喜欢我啊。”
无法控制的癫狂者是危险的。
所以他要为她套上枷锁。
天海莉莉子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转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急剧缩短,鼻尖只剩下几不可见的距离,连同呼吸也一并压缩,她的脸被光的明暗所分割,一面弥散的暖黄灯光,一面是被太宰治遮挡所投射下来的阴影。
连仿佛世间万物都在算计之中的太宰治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完全没有预测到她的举动。
呼吸彼此交缠,四散在灯光周围漂浮着的微小尘埃仿佛在这一刻全部静止,连同空气一道凝结。
如同沉入了深海之中,不远处宫泽贤治和田部木的交谈声如同被水波吸收,落在鼓膜之中听不真切。
另一种声音却慢慢加强——
砰、砰、砰……
那是活着的证明。
“那么你要向我开出什么赌注呢?”天海莉莉子的声音几乎就要贴在他身上发出,比这夜风更加轻柔,尾音带着明目张胆地恶意轻轻吹过了太宰治的喉结,混合着还带着火星的柏木余烬,温热的鼻息以一种陌生又强势的姿态向下攀爬,极具侵略性地攻占感官。
他的余光投射到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上,姿势无比亲昵,如同相拥在一起还嫌不够的情人。
巧舌如簧的太宰治本有千百句话来应对此刻的场景,明明是深谙撩拨的情场老手,但是不知为何,他此时却沉默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没有说。
楼下的车站有一辆列车在此时呼啸而过,金属碰撞、铁轨摩擦,让这个似乎只有两人沉浸其中的世界变得生动嘈杂了起来。
混杂其中的,还有天海莉莉子低沉的音色——
“难道,你还能向我献上你的真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