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莉莉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宰治的睡颜,他的小腹上放着那本从不离手的《完全自杀指南》,伴随着他清浅的呼吸轻轻起伏着,被空调吹拂得轻轻鼓动的纸页将上面的铅字慢慢摇曳起来,串联成了一连串黑色的细线,好像是他的心电图。
尽管他此时的面容十分安静,甚至因为沉静下来显露出了几分属于男孩子的稚气,乖巧又温柔的样子让人很想替他拨去那一丝搭在脸颊上搭在脸颊上的黑色卷发。
可是她也无法确定太宰治是否真的睡着了。
又或许,他在睡梦之中是否依然心思缜密诡谲而深不可测。
太宰治的脑袋半倚在沙发扶手上,脖子长长地伸着,过分脆弱的样子像是一只随时要引颈受戮的天鹅。
天海莉莉子就维持着最初发现他的样子静止在原地,好似误入藏宝之地的寻宝者一般,被满屋子过于闪耀的宝石晃了眼,发现了一屋子不属于自己的宝藏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双手交叠,在自己指骨的位置轻轻画了一个圈,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他们身后的窗子没有拉上窗帘,望出去便是触手可及的纸醉金迷流光溢彩的迷人夜色,隐隐绰绰地倒映出屋内的景象,其实从她的角度看出去并不能看清沙发上的太宰治,只有窗户左下角的小角落里,能够看到他脑袋上那副巨大的头戴式耳机。
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自己能够听到那里面播放的乐曲,那无法附和的节奏如同有小精灵踮着脚尖在她的神经上跳舞。
天海莉莉子收回了目光,落回在了光洁的地面上,侦探社铺陈的瓷砖已经老旧得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淡淡的沉积黄色艰难地反射出顶头吊灯的的光芒。
一块,两块,三块……
他们之间相隔着的三块地砖正好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两人分立于两个角落,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太宰治是安全的,不会如同深不可测的寒渊一般引诱人去凝视,不会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兴高采烈地决定去死,不会如同往日那样散发着毒/品一般的香气,让人胆战心惊,又让人欲罢不能。
虚伪。狡猾。恶德之巢。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纷纷动摇人心。【1】
此刻的他就这样静静地存在于触手可及的地方,如同暴风雨后初晴的汪洋闪耀着钻石一般的湛蓝,给人美好又纯净的错觉。
天海莉莉子的眼睫飞快地眨动了两下,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迷蒙和恍惚,不知道在半梦半醒之中的人究竟是他还是自己。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寂静,太宰治是被一瞬间惊醒的,他猛地睁开双眸,眼底还有一丝来不及散去的迷茫,随后神志迅速归拢整个人立刻不加掩饰地防备起来,他劫后余生一般地微微张开嘴唇剧烈喘息着,如同一个刚刚溺水上岸的人。
就这样,他正正撞进了天海莉莉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
他曾在这双对世间皆漠然的眼睛里住了许久。
久到那片被错过和遗忘的荒芜之中,只存留下自己一个人。
即使是这样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天海莉莉子也没有丝毫的闪躲,太宰治觉得自己像是意料之外地推门而入了一座陌生的宅邸,金鸱尾屋檐下缀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盏,一豆烛焰无风自动,仅仅那么一点光,让他无法看清周围的黑暗,亦是无处可逃。
她就这样出神了许久,忽而想到什么似地,极淡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你的客人来了。”
天海莉莉子微微侧身,她衣角带起一阵微风,好似轻不可闻的叹息。
太宰治从走神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他就像是一个前夜还疯狂玩过火的夜行动物,当清晨的阳光即将突破地平线的时刻,便轻松自在地穿上自己彬彬有礼斯文败类的伪装,轻而易举地走进了人群之中,谈笑间翻手覆弄人间云雨。
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一瞬间那份锋芒毕露的攻击性消失得无影无踪,用那张容易激起人保护欲的脸端着一副无公害无污染的笑容,肆意妄为地欺骗众生。
敲开门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虽然整个人从发丝精致到了脚尖,浑身上下一身昂贵的名牌,眼睛里却掩饰不住疲惫。
“太宰先生。”女人在见到太宰治的那一瞬间,眼底流露出猫咪似的狡黠,笑意盈盈地伸出了手:“好久不见。”
“田部木小姐。”太宰治笑弯了眉眼,鸢色的眼睛里尽是让人误会的暧昧和缠绵,和她握住了手,“今天终于决定了吗?要和我殉情?”
“讨厌啦,居然还在开这种玩笑。”田部木津子轻轻抿着唇笑,手指在太宰治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从指腹传来的那一点微凉的温度像是带着电流,一直顺着血脉窜到了心口,像是把她的心也往下拽了一截。
“并不是玩笑哦。”
太宰治松开了手,彬彬有礼地摊开手掌作出了一个请坐的动作,田部木津子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柔声说道:“这么晚真是打扰了。”
语气之中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
太宰治歪着头看她,微微眯了眯眼,表情认真又戏谑:“哪里,我的荣幸。”
这个时候去而复返的天海莉莉子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两杯刚刚沏好的红茶,通透而清澈,散发出醇厚的茶香,如同红宝石一般的茶汤上飘散着轻薄的雾气。
伴随着她微微俯下身的动作,太宰治的视线正巧可以穿过衣领,看向那一道浅浅的沟壑。
明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他居然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却没有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别处,而是落在了她唇角那一颗小小的红痣上,如同点睛之笔的小小一点,在过分白皙的皮肤之上,平添了几分引诱的味道。
随之而来的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仿佛有实质一般入侵人的无感,将人包裹在其中,在温暖中丧失痛觉。
兜头罩下的顶灯在视觉之中化为了一帧帧光影,视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带着凉意的草药、受潮的焚香还有柏木燃尽之后的清苦混合成一种空灵的香气,很像他在无数次自杀弥留之际时嗅到的药和血腥,却又在神经末端即将接受这种气息时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蜜糖和乳香,不偏不倚钻进呼吸,袅袅氤氲又冷感十足。
天海莉莉子全程低垂着眉目,纤长的睫毛如同被盛放的八重樱压低的枝条,没有看他。
当她起身离开的一瞬间,太宰治的目光已经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对面女人的身上,只是嘴角还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么,津子小姐来找我什么事呢?”
忽然换上了更为亲昵的称呼,连田部木津子本人都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太宰治身上天生带有一种瘾君子似的懒散和放荡,被他那双鸢色的双眼盯久了的人也会跟着一种飘飘飘忽忽的感觉,田部木津子就这样在云里雾里轻点了下头,像是被人蛊惑了一般。
太宰治轻笑了一声,好似一声指引,带她回到人世间,田部木津子骤然回过神来,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正事,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从提包里拿出了一本书,伸出了食指,身子微微前倾在书的扉页上轻轻点了点,解释道:“太宰先生也知道,之前我本来是医院的护士……”
“当然啦,我可是津子小姐你们医院的VIP呢,津子小姐辞职之后我还难过了许久,因此哭泣的泪水都能填满东京湾了。”
他那过分暧昧的语气,瞬间戳破了田部木的正经,忽然脸热,嗔怪似地抱怨道:“明明是太宰先生好久不来我们医院了。”
“没办法,从上一个东家那里辞职了嘛。”
假如这真的是工作内容的话,他们的交流可以说是非常没效率了,东拉西扯毫无重点,太宰治听到在隔间外面的宫泽贤治开朗又热情的声音说道:“天海小姐,你要不要也来一杯红茶,我看你都困得不行开始打呵欠了。”
“好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答道:“麻烦给我在里面兑上50毫升的伏特加。”
太宰治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他端起了面前的红茶,嘴唇触碰到温暖的茶杯的一刹那,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颗红色的小痣,握着杯子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感觉到被无视的田部木津子咳嗽了一声,太宰治这才懒懒地收回了神游在外的思绪,看向她,“您继续。”
“我当时做护士的时候,喜欢给病人们讲怪谈,话虽如此啦,其实一直以来重复的都是同一个故事。”她朝着太宰治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彼此心有灵犀的表情。
当年太宰治住院的时候,这位田部木小姐曾经是照顾他的护士,给他讲过自己十九岁刚成为护士时遇到的怪事——
一个为了女人企图自杀的青年被人发现及时获救,从而被她所在的医院收容,并由田部木津子照顾。比起太宰治总能够奇迹般地生还,这位病人显然没那么幸运,他是服药自杀的,全身上下的皮肤如同生锈了一般都布满了紫色的斑点,据他的主治医生所说已然是药石罔效了。在某个班玩的时候,他在恍惚之中恢复了意识,当时他看向窗外的石墙,那里嬉戏着许多小矶蟹,青年不由自主地感慨道:“真是漂亮啊。”
和往日里常见的螃蟹不同,那一带的螃蟹生来甲壳就是红色的。
病人稍微有了点精神,说要是身体好了就要去捉螃蟹回家,然后便怀揣着这样美好的愿景再度失去了意识。
就在当天晚上,病人吐了两个脸盆的呕吐物后便去世了。
他的家人正从他的故乡赶来,并没有赶上和病人见最后一面,于是田部木津子便在病房里守着他。她勉强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于是又凝神注意了一下,结果声音再一次传来。这一次她听得十分清楚,是脚步声。
她鼓足了勇气回过头去,看到了身后是红色的小螃蟹,如同感知到了她的视线一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田部木津子当场就吓得哭出了声来。
“就是因为我喜欢给病人讲怪谈这件事,在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一位外国的先生,他具有爱尔兰血统,是一位来自希腊的小说家,他有一次在医院听说了我的这个故事,便询问我是否想要换一份工作。于是,我成为了他的助手,后来则去出版社任职了责任编辑。”
太宰治看向桌上的那本已经出版的小说,眼睛里满是笑意,鸢色的眸光中仿佛汇聚了整座室内的光辉,让人看不清的情绪流动着,他微微挑了挑眉:“那还真是了不起呢。这位作家可是大名鼎鼎……”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书面上的名字:“小、泉、八云。”
田部木津子抚摸着书页,如同擦拭着自己的珍宝,说道:“对,就是以怪谈奇谈著称的小泉老师。”
太宰治撑着下巴懒懒地笑,一只手轻轻用茶匙搅拌着红茶,盯着那个透亮的红色漩涡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还以为小泉八云是日本人呢。”
“小泉八云只是笔名。”田部木津子解释道:“老师的真名是拉夫卡迪奥·赫恩。”
“这——样——啊。”
短短三个字被他特意拉长,说完了还眯着眼笑了笑,格外地意味深长,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田部木津子不太明白,脸上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太宰先生和小泉老师认识吗?”
“完全不认识。”他的尾音也很轻快,眼睛里也流露出了愉悦的光芒,好像还挺骄傲的样子。
田部木津子完全无法理解太宰治过于欢快的情绪起伏究竟来自何处,但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焦头烂额的处境也实在令她没有深入探究的心思,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是,最近我遇到了大麻烦。”
“唔。”太宰治听到这里往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懒懒散散的一倚,像是一团烂泥一样瘫在了沙发上,唯独伸展开的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要是作为编辑的麻烦的话,大概就是负责的作家拖稿了吧。”
田部木津子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沮丧了,她活动了一下肩颈,骨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像是身体对主人不珍惜的抗议,而无视了这一信号,表情无奈至极:“要是只是开天窗的话还好办。”
说着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部手机,按了几下之后递到了太宰治面前,解释道:“这就是我收到的老师最后发来的信息。”
太宰治非常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像是不太情愿一般从沙发上起身,看向了手机屏幕,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
我下不了车了。
太宰治屈起一条腿,把手肘支撑在了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小字,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样啊。”
【1】道化之花
【2】田部木津子是第一位和太宰治殉情的女性,是银座的一名陪酒女,有妇之夫,两人相约跳海,太宰治被人救下,而她不幸去世,在《人间失格》中太宰治以阿园代称她。而文中喜欢给人讲怪谈的护士小姐则是《道化之花》中的另一位名叫真野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