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社所在大楼的一楼是一家咖啡厅,当一行人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已然华灯初上,咖啡厅里人很少,周围高楼广厦银蓝色的霓虹灯通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照耀进来,让人生出一种万千繁华纸醉金迷全都触手可及的眩晕感。
温暖醇厚的浓重咖啡香气将人包裹在其中,像是温柔的盔甲,给人一种安全的错觉。
天海莉莉子的目光停留在硕大的宽口咖啡杯上,白色表面上漂浮着一片脉络分明的叶子形状,她捏着咖啡勺轻轻搅了一圈,奶油花破碎成了一个带着浅褐色的漩涡。
“非……非常对不起。”
坐在她对面的男孩子整个人几乎以趴在桌上的姿态前倾着,脸贴在桌面上留给人一头栗色的头发,鬓角左侧别了一个银色的小夹子,看起来特别可爱,他微微抬起头来窥探着今天刚刚通过入社测试的新人,和天海莉莉子抬起头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双软弱又诚实双眼不由地缩瑟了一下,嘴角挂着缺乏自信的虚浮笑容,却没有在四目相对之中退避,脸上的表情真挚又诚恳——
“那个……”男孩子轻声开口,小心翼翼地将台词继续了下去:“真是非常对不起,虽然说是为了测试,但是直美她伪装成炸/弹狂魔,做出了这种威胁生命的举动……那个……还请您不要责怪直美,如果有什么怨气的话请尽管冲着我来吧。”
被莫名其妙地道歉了的天海莉莉子一只手杵在下巴上,脸上的表情让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她的目光扫过眼前男孩的视线仿佛和看着咖啡杯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这让对面的男孩子不由地更加紧张起来,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谷崎润一郎,在侦探社做着调查助手一类的工作,是直美的兄长。”
“兄……兄长大人,请不要说出这种话,直美会一直都陪伴在你身边给予你支持的呢,自然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位小姐的怒火。”坐在谷崎润一郎身侧的是在刚才的入社测试中扮演被太宰治欺骗感情最终走向极端的少女的直美。
天海莉莉子看着这对兄妹,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你……为什么要道歉?”
“毕竟做出了那种事,对你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愤怒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好吧。”天海莉莉子轻轻点了点头,她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事情,但还是采取了最快结束这种无意义的拉锯对话的方式:“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真是太好了呢。”直美开心地说道,随后极其娇媚地依偎在了哥哥身上,少女纤长的手指从谷崎润一郎的锁骨一直抚摸到了他的脸颊上,靠近到最忌让谷崎润一郎感受到她呼吸的距离,轻声细语用几乎娇/喘的语气说道:“你说是不是呢,哥哥大人。”
在初次见面的外人面前就做出这样的举动,谷崎润一郎看向对面,天海莉莉子仿佛对于他们禁忌的动作视若无睹,而是转过头去看窗外此时已然空无一人的大街,窗户上隐隐绰绰映照出她的倒影,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哥哥。”直美的呼吸含着些许温润和潮湿,那双狭长又魅惑的双眼像是要摄人心魄一般勾着人,她的手指沿着谷崎润一郎的裤子侧缝轻轻摩挲着:“这位小姐今天给我提了一个好建议呢。”
谷崎润一郎视线不知所措地四处游移,今天进行入社测试的时候,他就在隔壁的房间,毕竟不放心妹妹,所以他听到了两人对话的全过程,其中所描绘的内容,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果不其然,直美微凉的手指从衣服下摆溜了进去,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谷崎润一郎的耳廓,说道:“我实在很喜欢兄长大人这光滑而白皙的肌肤,不如就这样将兄长大人□□着关进银质的笼子中,供我每日爱/抚吧。”
天海莉莉子对这场闹剧一般的聒噪无动于衷,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横滨跨海大桥,漂浮在半空中的路灯如同一条闪耀在海面上的璀璨珠链,咖啡厅里飘散着优美抒情的音乐,像是催眠曲一般让人昏昏欲睡。
她慢慢收回了自己远眺的视线,却撞上了同样印照在玻璃上的一双鸢色双眼,她轻轻搅拌着咖啡的食指上在不经意间沾上了一点浮沫,对方朝着她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快得让人以为晃眼看错。
天海莉莉子懒懒地回过头来,用纸巾擦拭了一下手指,余光瞥向吧台前高脚桌的位置,国木田独步和太宰治两人正说着什么,太宰治轻笑了一声,换来了国木田独步的暴跳如雷。
她用手指搓了一下刚才沾到奶油沫的地方,却还是觉得黏黏的,于是对在对面卡座那对亲昵过分的兄妹说道:“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等到她从女士隔间里出来,太宰治正倚坐在洗手台前甩着手上的水珠,一双被西装裤裹着的长腿伸展开来,他那头蓬乱的黑发被柔和的灯光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五官漂亮的脸上仿佛挂着习惯性的笑容,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露出了衬衫下一抹禁忌的白色绷带。
天海莉莉子将手伸到了水龙头下,流动的冰凉的水穿过她的指隙,她慢条斯理地清洗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听到身侧的太宰治轻声笑了一下:“我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天海小姐吗?”
她微微抬眸,视线和他在镜子中相撞,那双鸢色的眼睛里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习惯性地传递出了某种暧昧的信号。
“您请说。”
太宰治双手插兜甜甜地笑了起来,甚至微微歪了一下脑袋:“你为什么讨厌我?”
天海莉莉子收回了在水龙头下的手,从一旁的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仔细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并没有看他,而是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轻轻耸了耸肩膀好似无所谓的样子,语气之中虽然带着点调笑的上挑却是坦坦荡荡:“从你见到我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
好似他的心中有一面明镜,光可鉴人。
“大概是……”她将擦手的纸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您的笑容让我想起一个人的缘故。”
“唉?这也太过分了。”太宰治夸张地拖长了音调,好像十分挫败地倚靠在了一旁的墙壁上,仰着头一只手轻轻用手背覆在了眼睛上,语气之中透露出了装模作样的委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想起的居然是别人吗?”
她看着面前演技拙劣的男人,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镇定自若风度翩翩地朝他轻轻点了下头:“那么我先回去了。”
太宰治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动作没有说话。
她朝着走廊尽头咖啡厅散发出的氤氲光线大步走了过去,结果才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问句:“是什么样的人?”
“嗯?”
天海莉莉子转过头去,逆光之下的太宰治看不清神色,却流露出一种孤独的倦色。
“那个我让你想起来的人。”
天海莉莉子顺着他的话象征性地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我并没有见过他。”
“嗯?”太宰治的声音里有一丝凉凉的笑意,好像一丝水滴,落在人皮肤上的时候就顺着血管往里钻:“你不是说讨厌他的笑?”
“哦,有人这样描述过——”天海莉莉子朝着一旁的墙面轻轻一靠,用一种和太宰治极其相似的姿态沉默着,她微微抬着下巴,下颌线勾勒出一个利落的弧度,视线好似落在了辽远荒芜的远方。
随后她轻轻一勾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寡淡的笑容却好似一下子戳破了空气之中敏感和防备的氛围,用一种如同初春雪融一般的声音缓缓说道:“他身穿一套学生制服,白色手帕露在胸前的口袋外,双腿交叉坐在藤椅上,脸上是很有技巧的微笑,与常人的微笑相比有一种说不出的差异。不知该说是欠缺生机,还是少了人味,反正丝毫没有真实感。不像鸟,而像是鸟的羽毛,轻盈地犹如一张白纸。”【1】
太宰治愣了一下,他们两个人站在一明一暗里,一道横亘着的交界线将他们分割开来,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有些恍惚地看向了洗手台,光滑的白瓷盆里摇摇欲坠地落着淅淅沥沥的水珠,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他盯着那露珠低声开口,并不看沉浸在黑暗之中的那个人,好似只让这夜风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讨厌他?”
然而那夜风却趁其不备,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黑暗中,轻轻叩响了门扉,一字一句都传递给了在门后伫立等候着的人。
“我并不讨厌他。”那道交界线之后的人如同被绵软氤氲的灰白色烟雾笼罩其中一般让人看不清。
“原来如此。”一直低着头的太宰治轻笑了一下,仿佛被那道并不存在的烟雾呛到了一般,低沉的嗓音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整个人后仰靠在了墙上,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人畜无害的干净笑容,他测过了头,鸢色的双眸缓缓眨动了一下,如同被蜻蜓点水晕散开层层叠叠涟漪的幽湖一般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嘴角扬起一个非常温柔的弧度,语气却散漫得像是在调情——
“只是讨厌,和那个人有着同样笑容的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