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天海莉莉子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武装侦探社。
不远处的天空被晚霞余晖渲染成了淡淡的苍青色,橙色的火烧云大片地铺洒在画布之上,仿佛给整座城市都打上了复古而柔和的滤镜。武装侦探社所在的地方是一栋砖砌的红褐色建筑物。因经年已久,加之海风侵袭,雨水管和电线杆都已爬满了锈迹。从外表来看,实在很像是年久失修的危楼。
天海莉莉子按下电梯按键,电梯门缓缓打开,她抬起头来,看见电梯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男人,敞开的蜂蜜色切尔西版型风衣下露出了西装开襟衬衫,身材颀长瘦削,微长的黑发卷翘成蓬松的弧度,伴随着低头垂眸的动作挡住了小半张脸,整个人透出了一种格外禁欲冷淡的气质。
他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墙上,似乎是在发呆,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目光便准确地落到了来人身上。
那似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警惕,尽管他的肢体动作依然保持着散漫,但天海莉莉子还是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在看清来人之后,那个男人忽然露出了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莫名透露出一种清爽明朗的少年感,将之前的印象完全打破,变得毫无攻击性,仿佛她之前所感知到的气场都是错觉。
天海莉莉子礼貌地点了下头,走进了电梯里。
电梯就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在缺乏润滑的齿轮运作声中缓缓关上了门,在经历一次剧烈的摇晃之后开始缓缓上升。
侦探社所占用的其实只有这栋建筑的四楼,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法律事务所。三楼现在空着,而五楼是杂物存放层。
身侧的男人依然维持这那个散漫的姿势,长腿随意地交叠,半靠在电梯壁上,手里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个东西。
黑色,印着logo。
是手机。
他却像是玩扑克牌一样在五指之间来回翻动,动作行云流水。
这个时候电梯再次猛地晃动了一下,比起之前启动那一次的摇晃要剧烈得多,天海莉莉子下意识地半蹲下去抬手撑住了电梯壁,而那个男人手中的手机也脱了手,在半空之中划出了一个不甚优美的弧度,伴随着一声钝响,飞落到了她的面前,在她的脚背上砸了一下,随即跳开落到了地上。
“唔~”男人的目光追随着手机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遗憾的轻叹。
电梯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确定电梯听闻了,天海莉莉子弯下腰去捡起了那部手机,递给了那个男人。
“抱歉啦。”他依然是那个温和有礼的笑容,伸出手来接过他屏幕粉碎的四分五裂的手机,瞳色繁复的桃花眼弯出微妙的弧度,透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暧昧来。
“没关系。”天海莉莉子的声音有一种清冷的平稳,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的质感。
男人微微扬起头,看向原本应该显示楼层数字的挂牌被卡在了2和3之间,轻声喃喃道:“看起来,我们好像被困在这里了呢。”
他听起来丝毫不为眼前的麻烦所困扰,随即便转过头来风度翩翩地向天海莉莉子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太宰治。”
天海莉莉子缓慢地眨了下眼:“你好,天海莉莉子。”
“真是个好名字呢。”明明只是一句稀松平常的恭维的话,却被太宰治拖长的嗓音说得格外真挚,让她不由地愣怔了半秒,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思考这个名字到底好在哪里。
“啊啊。”太宰治伸了一个懒腰,“看来要等一阵才会有人发现我们被困住了,老旧的电梯真是糟糕啊,连个紧急呼叫装置都没有。”
伴随着他的动作,衣袖顺着滑落到了手肘,露出了他纤长的小臂,两只手上都裹着一圈圈白色的纱布。
太宰治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忽然露出了极为有兴趣的表情:“你很好奇吗?”他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绷带,“这个。”
他微微抿了一下唇,眼睛里流露出恳切而真诚的光芒,还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全身上下分明就写满了:“问我吧快问我吧。”
天海莉莉子被困在四方之地,对于这种过分迫切的表情实在逃无可逃,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如果,您方便说的话。”
她话音未落,太宰治便语气轻快地解释了起来:“简而言之,就是自杀爱好者。”
他就像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很长时间的苦行僧瞬间找到了听众一般喋喋不休:“前段时间我找到了一本超稀有的,名叫《完全自杀读本》的书,上面记载了各种愉悦地走向自杀之路的方法,简直是太赞了,上面的第一种指示,就是找到正确的割脉方法,如果可以达成的话,便可以在瞬间解决掉所有的痛苦。”
讲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表情看起来失望至极:“只可惜失败了,超级超级痛啊。”
听完他这一番表情夸张的自我称述,天海莉莉子轻点了下头,不徐不缓地说道:“那你还真是辛苦了。”
“唉?”太宰治侧头看了她一眼,双手插兜,懒懒散散地靠在了电梯壁上,脑袋后仰,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呢。”
电梯里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里仿佛一个被完全隔绝的空间,听不到一点声音,连彼此的呼吸都若有似无。
过了许久,身侧那个懒散得几乎要和地面保持水平的男人忽然站直了身子,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所以我找到了新的爱好,这位小姐,你有没有想过……”
他歪了歪脑袋,漂亮却薄情的唇线扬起一个非常温柔的弧度:“这场电梯事故,是我为了与你殉情而特意准备的呢?”
有一缕发丝从他的耳后逃逸出来,垂在脸侧,天花板上撒落下来的光被细碎的发丝打散,诡秘的氛围和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周围的一切切割成了一副破碎的画,那双注视着天海莉莉子的眼睛里折射出幽微而曲折的交叠光影,让人忍不住深陷进去。
人总会被神秘所吸引,下意识地产生敬畏和恐惧。
“是吗?”那张一直波澜无惊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浅淡的笑容,她轻声反问了一句,随即缓缓地抬起了手,伸出了食指和中指,说道:“如果要死在电梯里,有两种方法。”
“第一,电梯升到顶层,随后极速下落,在重力加速度和惯性的作用下,我们两个人成为不受控制的自由落体物,五层楼高距离大概十五米,下降时间大约1.7秒。”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未必会立即死亡,于是在我们被外界发现之前,都有很大可能需要慢慢感知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死去,七窍流血、骨骼破碎、脾脏破裂。如果我们有幸在短时间内被人发现了,自然会得到医护人员全力的救治,为了保持脑部活力,我们会在有意识的状态下被切开后脑进行手术,与此同时……”她的手指从锁骨中央到小腹的位置画了一条直线:“从这里到这里,各个器官进行修补,如果有幸没能抢救回来,虽然死得毫无美感,至少并不会太痛苦。如果不幸成为了植物人,那么在漫长的意识之下,你会听到自己的骨骼一点点融合生长的声音,像是被成群结队的细小虫子集体侵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让别人帮你结束这一切。”
“第二种,”她放下了一根手指:“在短暂的下落过程中,发生神经性休克,也就是说,活活被吓死,在这种情况下,你的恐惧刺激已经达到了大脑不得不关闭你的身体机能来保护你的程度,但是与此同时你的痛苦已经到达了人生巅峰值。”
“所以,这两种方法都毫无可行性。”她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蛊惑性,像是一条抽枝发芽的蔷薇藤蔓,将人温柔地包裹在其中,开出的花散发出迷人的香气,花朵之下却隐藏着尖锐的刺——
“因为,你怕疼。”
伴随着她盖棺论定一般的话语,电梯顶部的灯光短路一般闪烁了两下,细微的电流声仿佛某种不详的预兆,晦暗不明的光影在彼此之间的眼眸中闪烁,无法看清真实的情绪。
黑暗倏然降临。
电梯厢再次猝不及防地晃动了起来,站姿本来就松松垮垮的太宰治身体骤然前倾,他下意识地抬手撑住了墙壁避免撞上,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包围之势。
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在一瞬间入侵、扩散,取而代之地将她环绕在其中,有一种透明的冰霜感将她隔绝在了微妙的距离之内,干燥的雪松香气,沉淀下来的玫瑰若有似无。
他微微低下头去,看到那双毫不避讳与自己四目相对的眼睛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深色的瞳孔略微放大,两人的鼻尖只剩下几不可见的距离。
太宰治清浅的呼吸含着热气,轻轻吹拂在她的脸颊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他能够清楚明晰地听到天海莉莉子略微加速的心跳。
离得这样近才能发现,她的唇角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如同有人轻轻踩在了碎冰之上,刹那间冰原四分五裂。
伴随着链条和齿轮的声音,电梯缓缓上升。
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动作,伴随着“叮”的一声细响,电梯到站。
电梯门缓缓打开,太宰治撑在电梯壁上的手轻轻用力,整个人便轻盈地后退了一部,将她从那片雪原之中解放了出来。
“不错嘛。”他依然是那个站不直的姿势。
随后便双手插兜朝外走,脚步之中有一种特有的节奏,在即将跨出电梯门的那一刻,他象征性地略微侧头斜睨了她一眼,寡冷的桃花眼略微上挑,嘴角是戏谑的弧度,却未曾将她真的看入眼底,流露出了一点对众生皆漠然的本来面貌。他的声音很轻,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耳中——
“欢迎加入武装侦探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