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关在公司的一间小会议室里,面前的会议桌上摊满打印出来的文字稿、美工设定草图;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开着好几个浏览器窗口,分别登录着世界史、服饰史、艺术史等等内容艰深的网站,一旁还摞着几本大部头的书。
我的组员之中唯一可爱的那一位——我的助理沈丹美敲门进来说:“鸣夏,张灵舒来了,你要他现在进来吗?”
我从面前那一大堆的文件里勉强抬起头,这一下午颇难熬,我已经看得双眼发涩。我点点头说:“好,让他进来吧。”
丹美出去了,张灵舒很快开门进来,径直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隔着一张小会议桌,毫不退缩地与我对视。
这种人是最难说服的一种。我忽然有点头痛,捏了捏眉心,才道:“张灵舒,你编的攻略本我已经看过了……”
想起方才负责研发的VP——外号“李扒皮”——一副疾言厉色给我上课的样子,我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婉言说道:“内容很不错……只是,咱们公司这一次针对‘高塔公主’这个游戏,决定不出官方攻略本……”
张灵舒双手环在胸前,抿起了唇,冷冷地盯着我。他的头发又多又黑,而且看起来发质还很硬,愤怒而凌乱地站立着。
他的五官其实长得并不差,然而不知为何,加上了这一头愤怒发型,就总让他有点哥特式科学怪人的感觉。如果他不是业内最牛叉的游戏策划之一,我才不想当他所在的项目组经理。
项目经理这个头衔听起来风光,还是经理级的,好像高不可攀似的,但其实就是一个伺候人、替人扛骂挡枪子儿的苦逼职位。
我们公司研发部下设好几个项目组,唯有我这一组人马里怪咖最多,从哥特式科学怪人的游戏策划,直到每天睡不醒、从来不拿制订好的进度表和deadline当一回事的工程师,个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才区区25岁就挂起了这个经理级的头衔。
说白了其实我就是在苛刻领导和怪异组员夹缝中生存的可怜使女,被他们两方呼来喝去还动辄得咎,一点身为什么项目经理的尊严都没有,只能沦为双方激情对线时的传声筒。
张灵舒简单地问:“为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从面前那一堆满坑满谷的文件里挖出一本装订得非常精美的小册子来,表现出十分珍惜的模样,还装模作样用手拂去了册子表面上其实并不存在的尘灰。
“领导说……官方攻略本那是国内游戏喜欢出的,尤其是古风仙侠什么的游戏……我们这次获得美国总部的特别支持,‘高塔公主’这个游戏也是美国总部破天荒第一次把一个新游戏的研发交给亚洲区的项目组来进行,所以领导一定要全盘比照美国总部的惯例,把‘高塔公主’做成纯欧美十九世纪工业革命时期复古风格的精品……所以……所以……”
我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其实官方攻略本难道不是游戏周边的一种吗。既然出了能赚钱,那么为什么这次领导要这么坚决地舍弃呢。何况这次的游戏被张灵舒这个怪人设计得主线支线枝枝杈杈一大堆,剧情也很复杂而啰嗦,没有攻略本在旁的话,说不定玩起来还真会磕磕绊绊不能得心应手。
而且没有张灵舒这个啰里八嗦处处玄机,到处是开放式选择、发展路线没有限制,极其自由的脚本设计,恐怕美国总部还不会那么快下定决心把这个游戏整个的研发过程就交由我们来完成呢。
从这一点来说,张灵舒是我们整个中国区的功臣。那么他如此用心地做着官方攻略本,上市以后赚钱的前景又可期,为什么不让他做呢。
我下意识地用手抚过面前那本张灵舒一手制作出来的中文版攻略本样书。
张灵舒的手也很巧,这本他做出来的样品攻略小册子的封面居然是仿羊皮的质地,装订得很有十九世纪欧美复古风,打开之后每一页上居然都是清晰易读又漂亮挺拔的手写字体,配着欧美十九世纪工业革命时期范儿的插图,看上去极之精美,绝对是这个游戏脑残粉必须收集的周边。
多日来的心血被践踏了,个性乖张的张灵舒果然很生气。
他冲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阵长达半小时的咆哮,直吼得我缩头缩脑要蜷成一只虾米状。
可惜我都摆出这般可怜状了,仍未能博取他的一线同情。余怒未消的他最后拂袖离去,脸上一副山雨欲来的表情。
我还以为他盛怒之下又会把诸如什么辞职书之类的玩意儿摔在我脸上。据说在调到我这个项目组之前,他已经如法炮制地连下四个项目经理的面子,就连业内的金牌项目经理,如今已经高升为我们公司的研发部经理的李端笙都被他拿辞职书甩歪过嘴。
听说当时张灵舒也够狠——大致的情形是,他辛辛苦苦修改的第五稿游戏脚本再一次被吹毛求疵的领导们驳回,说是支线内容不够丰富,为了游戏好卖,比如什么三宫六院三妻四妾之类的感情线相关的支线任务让他再踩着黄线多加点;张灵舒当场就气得炸了毛,转身回去把以前五稿的游戏脚本都打印出来订好,最上面订了一张印着五个字号为72的大字“老子不干了!”的辞职信,拎起来整个儿扔到倒霉的李端笙脸上去了。当时就砸得李端笙鼻子出血,脸也气歪了。后来据说是老总们偷偷摸摸给李端笙大幅加薪升职,又把张灵舒调离他的项目组,丢到我这儿,这事儿才算摆平。
所以在李扒皮让我接收他的时候,我早就有了被同样对待的心理准备,也暗自下决心不管他把什么东西摔在我脸上,我都得为了李扒皮专门给我的薪水袋里加上的那三千块钱——所谓的辛苦费,但是我觉得不如叫怪咖专属奴隶特别补助的好——而忍辱负重到底。
毕竟我不是李端笙,我只是一个刚入行两年,不过是因为平时忍耐力比较顽强,见谁都嘻嘻哈哈很欢乐的没心没肺沙雕妞儿形象,这才雀屏中选被破格提拔为项目经理的工具人——而且,还要接受残酷的命运安排:组内专门安置公司舍不得放弃又实在找不出别人来受气的刺儿头大佬们。
有了他们,毕竟实力在那里摆着,我的业绩还是很美好的。除了要每天受各种匪夷所思的气,忍耐各种令人发指的磨折之外,不得不承认他们还是给我带来了丰厚的薪水和项目奖金。
我可不会跟钱过不去。我还得替父还债呢。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每天睁开眼睛不要再有欠债或者没钱的危机。人家都说出租车司机苦啊,每天睁开眼睛就欠着公司好几百的份儿钱,可是我比出租车司机还惨,我每天睁开眼睛就欠着各种债主总计好几百万。
我也曾经是高塔里的公主,然而有一天睡醒来睁开眼睛,父母就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他们生意失败欠下的六百多万巨额债务。
而且很多还是……来自一些奇怪的野路子。逃,是逃不走的。耗,也是耗不起的。假如我不想一辈子像个钻在地洞里的田鼠一样闻风逃窜的话,我就得面对。
我不想担惊受怕地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一辈子,也不想隐姓埋名地不能在我喜欢的城市停留。每天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不想心惊胆战,生怕什么地方会冒出什么可怕的人来催逼我,或者在我身上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我想走在阳光下。想堂堂正正地开始新生活。
经过鼓足勇气的谈判和战战兢兢的讨价还价,我得到了一个比他们欠下的巨债低近一半的数字。可是我后来才发现,郊区的小别墅也不值我想像中的那么多钱。我肩上还是有两百万上下的沉重债务,找不到方法去还。
从此我锱铢必较,一毛不拔,从高塔公主沦落成鸡贼少女,葱姜蒜糖等等价格上涨的时候干脆做饭连辅料都不放。我必须低声下气去伺候张灵舒和其他脾气古怪行为乖张的技术大拿们,因为有了他们我才能赚钱赚得快一点。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被绑死在还债上,我希望当我真正还完这些魂淡债务的时候自己的青春还能剩下点余晖。
为了我青春那将来可能剩下的一点余晖,我要忍耐。
所以我缩起了肩头,闭上眼睛,很没骨气地等着张灵舒把那本制作精美的羊皮攻略小册子扔到我脸上来。
谁知道张灵舒并没有那么做。
我等了几分钟,不见他的动静,却听见小会议室里回荡着他气咻咻的呼气声,显然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我很奇怪他怒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忍得住没对我发作,不由得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窥视。
喝!张灵舒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冷冷睨视着我。
我立刻就被他那股气势炮灰掉了。
也许是我太畏缩,缺乏被人认真当成正经对手的气场,张灵舒并没有用那本他的心血之作把我的鼻子拍扁,而是冷笑了一声,问道:“郑鸣夏,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我立刻就意会到了他问题背后的含意。
像他这种一心扑在编故事上的深度宅男,连女朋友都没交过,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策划被公司全盘采纳全盘实现吧。可是这次凝结了他全部心血和生命的“高塔公主”,却不像他想像中的那么完美,他的构思有一部分被人打了回票,这大概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吧。
我没能为了他的梦想和心血极力争取,而是轻易屈服在了李扒皮的淫威之下,甚为遗憾。
这是我的不是。
我应该尽力,大声说出我自己的想法才对。就算最后仍然是相同的结果,至少我尽力了,我争取过,我可以无愧于心,更不必像此刻这样十分羞愧地耻于面对盛怒中的张灵舒。
我垂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的话。
张灵舒等了片刻,大概是因为不见我回答,他看起来更加恼怒了,冷哼道:“既然如此,郑鸣夏,希望你不会像我一样,遇到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发生!”
他摔门而去,砰的一声,震得我耳朵一阵嗡嗡响。
我维持着先前那个姿势僵了片刻,慢慢伸手拿起桌上那本精美的攻略小册子,指尖滑过它的封面,手指在那几个烫金的英文手写体“拜恩王国史”上停留。
一本官方攻略本,虽然内文是中文版的攻略,外壳却做得十足像是当年的羊皮书一样。这是张灵舒一丝不苟、追求完美的认真和郑重吧。
可惜,领导无视了他的心血,而我则没能重视他的用心。
可惜,张灵舒大概不能理解,什么是人为财死。他大概只会为他那一脑子不切实际的理想去玩命。
可是我不能像他一样那么理想主义。我还背着七位数的巨债,眼睛里只有钱钱钱。理想对我来说,真是太奢侈的东西。
对于眼下的我而言,什么也比不过点钞时那种沙沙的细小响声更甜美。
至于理想什么的,义气什么的,大道理什么的,在不犯法的前提下,都统统忘了吧。
下班后我带着张灵舒那本大概永不能见天日的攻略本回家,在晚间上床睡觉前很认真地看了一遍。
确实是很完美的设计。只可惜太过理想化了。
我把那本攻略本合上,随手放在自己的枕边,伸手关了台灯,闭上眼睛,觉得一阵强大的疲惫主宰了自己的身心。
我很快睡去。夜雨敲窗,雨点落在窗外大槐树繁密的枝叶上,发出有节奏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在朦胧中,仿佛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个八音盒一样叮叮咚咚,清亮悠扬的声音,在弹奏着一首旋律轻快的歌。
我彻底沉入了深深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