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滔一时间心跳声如鼓, 大白天的,额头都吓出不少密集的细汗。
他抬起手擦,语气不安:“死人?不……不就是鬼?”
楚月柠点头说:“是, 人吃饭靠嘴,鬼吃饭靠闻。鬼吃过的饭,人再去吃就无色无味, 形同嚼蜡。其实,如果不是你粗心, 其中的蹊跷应该早就有发现。”
丁滔哑口无言。
大脑因为恐惧,迅速回忆这一个星期与老阿伯接触的怪事。
“是……第一次的时候,阿爷没吃炒粉, 我担心浪费就吃了一口, 确实没一点味道,后面也拿去喂了流浪猫狗。”
“还……还有一次,老阿伯非要给钱, 我知道他没钱就问哪里来的。他说是捡到的钱,我就不想要, 奈何争论不过,最终收了钱。”
丁滔当时准备要去给病人打针,随手就将钱揣进了裤兜。
“结果, 等到第二天,下班回家换衣服的时候, 才发现装在裤兜里的是纸钱。当时,我还以为是老阿伯老昏眼花,将捡来的纸钱当做了真钱。”
医院每日都有不少病人去世, 有时候会有迷信的病人就在厕所偷摸着烧纸钱,认为纸钱能够让死去的亲人打点好黑白无常, 去地府的路上能够少受罪。
所以,丁滔也没觉得老阿伯捡到纸钱有什么诡异。
不过,他细细回忆老阿伯的面容,感觉和前两个星期见到的模样并没什么改变,也就想要再确认下。
他小心翼翼的问:“大师,那位阿爷什……什么时候死的?会不会之前还活着?”
楚月柠掐指算了算,“具体时间应当是在上个星期,你当时见到的已经是鬼了。”
丁滔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好端端的,怎么就他见鬼?医院护士那么多。
将糖水放在桌上,他抬头望了一眼在看到张记茶餐厅时,神情苦闷:“大师,我先进茶餐厅打个电话。”
楚月柠知道普通人见鬼,一时间都难以接受,除非亲自能够证实。
“行,你去吧。”
等丁滔进了茶餐厅。
街坊们就非常好奇,从前,他们都是从电影才能得知鬼魂的存在,怎么现实里也真有吗?
于是,他们就纷纷问了起来。
“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存在吗?”
“对啊,大师,鬼魂到底长什么样?”
楚月柠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望了一眼茶杯里被急浪冲着打旋的翠绿叶子,抬头说:“有的。”
街坊们见大师愿意说,就全部安静下来,一个个提着耳朵听。
楚月柠将茶杯放下,“人死就会有魂,魂即时你们常说的鬼,魂魄脱离躯壳后,原本要到地府排队报道,如果有未了的心愿才会滞留人间。”
有街坊就问:“护士小哥遇到的鬼魂,也是有未了的心愿才会滞留人间吗?”
“应该是吧,他每晚都到哥哥仔那要东西吃。”
“奇怪,你们说老阿伯的鬼魂要真是想吃东西,那为何吃过还不走呢?像上班打卡一样,晚晚去哥哥仔那报道。”
“要我说,就为吃东西频频现身吓唬人。做鬼这么缺德,不如烟消云散。”
楚月柠听着街坊们的意见,笑了笑,“人有好人也有坏人,鬼也是这样,有坏鬼也有好鬼。不是每只鬼都会想着害人。”
“大师啊,那厉鬼呢?”有个比较年轻的青年站了出来,他两手提着买的干货水果,明显就是出街买货半途折回来看八卦,满脸好奇,“厉鬼是否也分好坏?”
楚月柠想了想,用了大家都能听懂的方法解释:“厉鬼形成的原因,通常是因为极大的怨恨、执念,死的时候,这股怨恨无法平息,便会让其会厉鬼化。”
“鬼若成为厉鬼,一般是没有好坏可以来形容。它会失去神智,只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会在此过程中伤害其他人。不论任何玄师发现厉鬼,都会出手选择打杀。”
变成厉鬼的鬼魂,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魂飞破灭,再无投胎的可能。
现场的街坊唏嘘不已,忽然,有人眼尖指着张记茶餐厅。
“你们快看,小哥出来了!”
众人目光看了过去。
若说之前进去打电话的丁滔只是有点害怕,出来的丁滔就已经明显吓到魂不守舍,路都走不稳。
他苍白着脸,无力的扶着玻璃门,走来糖水摊的过程中,一边走就一边抖,腿越走就越像个螃蟹。
好不容易,丁滔才扶着桌子坐下,抖着声音,“大……大师,那位爷爷,真……真的死了。”
天知道,从同事口中确认老阿伯死讯的时候,他有多震惊。
连着一个星期啊,老阿伯都是十一点半来找他。
他好心自掏腰包带的食物,对方竟然是鬼?
这让他以后怎么直视夜班?
“大师,我最近精神不振是否与阿爷有关联?”
“有是有点。”楚月柠淡声解释,“鬼是属阴气的产物,人的精神又时时刻刻与阳气相联,老阿伯来找你的次数多,也就让你不可避免的沾染了阴气,上夜班本就消耗阳气,阴盛阳衰。如此一来就是表现为精神萎靡。”
丁滔听见真与对方有关,神色当场就变了,忿然作色。
“我与阿爷无冤无仇。有次他躺在病床不能起身,想要吃水果,都是我午休的时候替他买回。怎么……怎么到头来,他反而还要害我?”
丁滔越想就越气。
港剧恐怖电影不就说了么?鬼找活人都没有好事,指不定想拉他去当替死鬼。
“你想错了。”
一道轻轻的声音传来。
让愤怒上的丁滔回了神,诧异看过去,“大师?”
楚月柠摇了摇头,“其实老阿伯来找你,也算是情非得已,他的遗体到现在还在养和医院的太平间,没有亲人接引下地,只能徘徊在医院中。”
“恰巧呢,临死前他不能进食。医生没有办法只能打营养液吊着命。可光有营养液,也只能用来维持身体机能,并不能够消除饥饿感。”
话说到这,街坊们就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老阿伯最后是活生生饿死的。”
“在如今的太平日子,还有饿死的人,听这好可怜。”
楚月柠就说:“能吃上东西,就成为老阿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执念。”
丁滔心又慌又惊。
听说老阿伯是饿死的,又必不可免的升起几分同情心。
“那……他怎么不找孩子?光找我?”
楚月柠说:“其实,他也知道经常找你不好。你应该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吧?”
“知道。”丁滔看过老阿伯的病历本,想起病历本上一连串的病史唏嘘感叹:“原发性支气管肺癌,拖了很久已经晚期,治不好。医生都说这个病耽搁这么久,就是因为他能忍。”
其实,丁滔在老阿伯的病房时,也听过不少八卦。
说什么,老阿伯的儿子媳妇嫌弃他生了重病,平日也不来医院看望他。刚刚打电话给同事,同事甚至说老阿伯每日在医院枯等家属,直到断了气都没有盼来。
“大师,你说他家人为什么不接老阿伯的遗体回家?”
“接?”
楚月柠掐指算了算,笑着摇头,“他儿子知道父亲在医院欠了不少医药费,来接遗体就要给钱,他怎么敢来接?”
一句话说出来,街坊们的眼睛瞪的老大,一个个被气的破口大骂,七嘴八舌。原本安静的庙街立刻闹哄的像是集市。
“个死扑街!冚家铲!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
“自己亲生老爸生病都不理,真是天打五雷轰!”
“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他,叉烧起码还能吃。”
“真是丧良心,人都说落叶归根,人死归坟。结果,老人家连土都没办法入。”
“唉哟,想想真是阴功。太平间的冰柜很冻的,老人家又冻又饿又没钱,他或许真的没办法才会找上小哥吧。”
“唉,人老了,真的听不得这些事。”
丁滔脸上浮起浓浓的心疼。
他上班的时候,曾听老阿伯提起过不少年轻的事情,一个人从大陆来香江打拼,曾经吃过不少苦头,后来娶妻生子又为了在香江扎根,省吃俭用大半辈子,才在深水埗买了一间房。
买房不容易,养大孩子也不容易。
谁能想,老了到头会是这样的下场?
丁滔深深叹气:“大师,老阿伯这样天天晚上来找我也不是办法,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不再来?”
说到底,丁滔还是害怕的,不知道老阿伯是鬼的时候,他或许还能够坚持买东西。现在知道老阿伯是鬼,就算对方不是坏人,他也怕啊。
楚月柠端起茶杯喝了水。
想了想。
“人和鬼不一样。人饿,吃饭就好。鬼饿,人世间的饭肴已经解决不了饥饿感,他就算吃了一顿,其他时候也随时会处于饥饿的状态。”
丁滔急忙问:“那鬼吃什么东西呢?”
“鬼吃香火,吃供奉。”楚月柠解释,“今晚,你去买白烛,和可以燃点的香。记住,香要买大捆的,白烛也要买够九十九只,一次性烧给他。他的魂彻底吃饱,日后也就不会再来找你。”
丁滔马上就记了下来,随后又犹豫道:“阿爷以后是不是还会在医院飘荡?”
“是。”楚月柠也没避讳,“不过呢,他还是想要回家。”
人操劳一辈子死在了医院,最后还没发落土归安。
丁滔被触动,眼圈红了起来问,“是不是阿爷的儿子将他接回去,他就能够安息了?”
楚月柠微叹:“确实是这样没错。”
“多谢大师,今晚我就去办这些事。”丁滔提着糖水,付了算卦和糖水钱就离开。
现场的街坊唏嘘不已,颇为感慨。
“人到晚年死在医院,这还不算,死了还要睡太平间不能够下葬,真是惨。”
“大师,你说老阿伯的儿子究竟怎么回事?好歹是生他养他的父亲,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狠心?”
楚月柠端起茶杯,“他两的事,其实很难论对错。”
“老阿伯的儿子其实很怨恨父亲,认为父亲并不爱他。后来呢,又娶了个厉害的媳妇,平日老阿伯和他们住在一起,还会经常被儿媳妇骂脏。说来也是老阿伯能忍,其实他得病已经很久,生生忍了十几年,直到晚年身体素质下去,腹部肿胀疼痛,他实在忍不了才来医院检查。”
“开始,儿子还是愿意治疗的,儿媳妇见老阿伯病了,就诓骗着老人将房子过到儿子的名下,直到后面治疗费越来越多,两个人才没有再来医院。”
她旋转着茶杯,摇头:“说到底,还是父子之间存在着隔阂。如今天人永隔,有些事也难有回旋的余地。”
街坊们议论纷纷。
“都说父子难有隔夜仇,唉。”
“太可惜了,你们说人活着的时候,有什么误会不能够解决?”
“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只能想开点,好在有大师指点,老阿伯起码不用再饿肚子了。”
“其实,丁先生怕成那样还愿意烧香火,性格真的不错。”
“没错。”
一道饥肠辘辘的肠鸣音传来。
小桌的旁侧还站着一位众人看不见的老人。
老人面如枯槁穿着病号服,他瘦的眼珠脱眶,眼白暴露在外瞳孔极小。满是沟壑的脸上也仿佛只剩下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病服的衣摆挂着一串冰,赤着脚站在地上,滋滋往外冒着寒气。
风一吹,老人不断打着抖。
最近丁滔的精神不好,老人担心丁滔会出事都跟在身旁。平日没事就躲在丁滔的袋子里,有好几次丁滔恍惚着撞到东西,都能感觉到衣摆有人拉,从而避开了祸事。
老人刚做鬼,很多事不懂,自然也不懂不能靠活人太近。
如今知道了,他自责于自己给丁滔带来的麻烦。
饥饿一事被解决。
老人家满怀感激,朝着楚月柠深深鞠了一躬。
楚月柠放下喝水的茶杯,微微一笑。
算是回了老人家的这一躬。
下一瞬,老人就化作一道青烟消散开。
糖水摊不远处。
丁滔顶着熊猫眼,找了一家开在角落的寿材店买好香烛,临出门时,他又犹豫起来,回首去看寿材店的老婆婆。
“阿婆,你说,别人家的闲事我该不该管啊?”
老婆婆带着抹额,双手背后穿着精神抖擞的盘扣棉袍,听见年轻人想要管人家的闲事,就龇嘴露出一颗金门牙。
“我催!管别人家的闲事,吃饱撑住了啊?”
丁滔提着糖水笑了笑,他将装着香烛的袋子跨在胳膊肘,单手打开糖水盖子一饮而尽。
然后,抬脚跨过门槛,没有犹豫当街就拦下了一辆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