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睡得很沉。
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许久以前,她下意识抱着一团软绵绵的被子。
她好像梦见了一个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见脸的男人,梦境里,她很喜欢这个人,抱着他的胳臂,贴在他身上不愿走。
这好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又似乎是她正在经历的事,她似乎还是个稚嫩的小女孩,对一个男人怀着极其炽热的爱。
床是上好檀木制的床,上边还雕着异兽的花纹,她一个人卷着被子,在这间极尽奢华的房子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他。
他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日理万机,而她拿下沉重的凤冠,一头乌黑如绸的发倾泻而下,赤着脚半卧在床上,眼神却半是懵懂。
虽然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但她相信他。
她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多勾人,但帝王默默倾尽了他所有的宠爱,为她筑椒房,为她空设六宫,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她明白他的野心,明白他最初娶她只是为了叶家背后的势力,为了叶家的十万精兵。
但她也相信他的心意,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不管他是真情抑或假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侍女支支吾吾的告诉她,她才知道自己背上了妖妃的骂名,起初她只是楞了一下,毫不在意。
只要能让他达到目的,让她背上骂名又何妨?朝中大臣隐隐惧怕叶氏一族的壮大,那些流言蜚语,只是他们不入流的手段而已。
她依然每天精心打扮自己,即便他公务繁忙,只有深夜才会突然推门进来,但她依然想让他看见自己最明艳的一面。
每夜,帝王都会拥着她入眠,她也情不自禁的缠上他,如胶似漆。
有一天,她听到侍女传来一封族中密信,信中写着哥哥远征西蛮的消息。她呆了呆,下意识把它放在了烛火上——在帝王进门之前。
当纸张烧为灰烬的时候,她也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不是刚入宫的她了。
他跨入殿门时,她竟能从容抹去桌角的余烬,回头面对他时,仍旧是一脸单纯的欣喜,当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过,一切交由他,她在宫里什么都无需担心,自有锦衣玉食,无尽荣宠。光耀的不仅是她,还是她背后的叶家。
可他从未和她说过,所有的荣宠背后,都要付出与之相符的代价。
西蛮是最后一片他意图争夺的土地,现在正是叶家军报效帝王的时刻,而他钦定的将领,是她叶家唯一的男丁,她的同胞哥哥。
以前的她或许不会多想,但现在……
她望着他俊美的侧颜,渐渐出神。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在状态,动作轻柔了些,附在她耳边低声询问。
她摇摇头,能得帝王如此殊宠就已足够,哪里还敢要更多。
几日,她比平时更要主动,去讨他欢心,为案前批改奏折的他研墨洗笔,第一次为他亲手熬了碗银耳莲子羹,趁热送到了他的面前。
也因此,她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
哥哥被冠以大将军之称,即将远征西蛮,而西蛮人自小从马背上长大,个个骁勇善战,再加上险要地势,就算以叶家精兵之力,也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她并非不懂事。
这些天她一直在御书房伴他左右,早已暗中留意过,朝中常胜大将军与骠骑大将军皆能胜任,他却偏要哥哥领军,不仅是存了收复西蛮的心,恐怕……还是惧了叶家日益壮大、功高慑主,存心想削弱家族实力,便拿叶家军开刀。
她知道他身在帝王之位,有诸多无奈,也知他要平衡多方势力,费尽心思。
他为了江山社稷,有他的考量,她从不怀疑。
而此举,他有他光正的理由,哥哥就算战死沙场,那也是为国捐躯,横竖她都拦不了,甚至没有理由去怨。
那日他们睡下,她辗转反侧,终是忍不住问了他:“皇上。”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生疏的唤他,让原本舒展眉头安眠的他忽地睁眼,纠正她的称呼。
她却已无心与他争论这些,轻轻闭上了眼:“你真的要让哥哥领兵吗?”
这一问,过了许久他都没回答。
“我说你怎么那么殷切,原来去御书房也早有预谋。”他似怨似无奈,像平时一样抚了抚她的脑袋,“果然……瞒不住你。”
“为什么偏偏是哥哥?”她却不想说别的,非要追根究底。
虽说后妃不得干政,但她已经背上了妖姬的骂名,早就豁得出去,又怎么会在意这些。他若是因此厌弃她,就不值得她如此喜欢。
“……叶家军骁勇善战,又得重用,此次征战事关重大,代表的是整个王朝的脸面。”
他出乎意料的为她解释了许多,但越是多说,她的心越冷,最后实在忍不住,终于掀开眼皮,不带任何感情的问:“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催她快些入睡。
可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人都有私心,世上谁也称不上是真正的好人,何况是站在顶尖、野心勃勃之辈。
他从未承诺过会庇护叶家,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罢了。身在皇位,怎么能容忍有势力能威胁到他的地位……尽管他们一向效忠帝王家,从未想过取而代之。
他似乎料到了她这些日子心情烦闷,特意命人准备了一些海外运来的新奇玩物给她逗乐,又送了一笼子金丝雀,还给她赏了些珠宝首饰,她佯装高兴的收下,却从未戴过。
下午小憩后,她打开金丝雀的笼门,却发现它并未飞出去重获自由,这才知它已经被剪了翅膀。原来是进献之人考虑周全,怕人逗弄时不小心把这漂亮珍奇的小玩意儿放跑,故意剪的。
她呆了许久,后知后觉的哭了出来。
他不知哪儿听来的消息,折子还没批完就跑到她的庭院,又是哄又是抱的,甚至让随身太监把进献之人打入大牢。她哭中带笑,说是风沙迷了眼睛,赖在他怀里良久,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毕竟她不是真的妖姬,也不想让他背上昏君的骂名,她明白自己依然喜欢他,不,是深爱。
她有点后悔,她为什么就放任自己爱上了他。
她很懂事,虽然贪图他怀里的一时温暖,但也能接受血一般残酷的现实。
她想成全他的野心,也不想让哥哥上战场。
一个计划在脑海中悄然显形,她眼眸平静,却佯装赌气,故意回宫紧闭殿门,扬言不想见他。
她以前也有为小事赌气的时候,而他恰好公务繁忙,有时候哄又哄不得,吃她的闭门羹,便干脆冷笑转身,晾她几日,她自然会主动找上他。
这次他也预见了同样的结局,大概是猜到她为哥哥上战场之事耿耿于怀,便不再踏足。
正好,除了一日三餐的送饭,再也无人打扰她的清净。
三日,他在她殿门外站了会儿,犹豫片刻,一言不发的离去。
七日,早已超过以前小事赌气的时间,他察觉到有几分严重,在外唤她名字,可她不应。
他直接一掌拍碎了门栓,带着几分戾气撞进了殿中。
只是,里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而此时的她早已束起头发,穿上银白战甲,笔直挺立的坐在马背上,漠然听着周遭人喊“叶将军”。
她和哥哥一母同胞,本身容颜十分相似,不过她从小待在闺阁之中,鲜少见人,再者女儿打扮,谁也不知道她男装束发时和哥哥一模一样。
而且,她的武学天分不比哥哥低,只是娘亲嘱咐她入宫后不得显现这些,以免失了女儿家的仪态,她一直遵守着。
如今她定了决心,做好了一切准备。
……
西蛮真的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以前身在宫中,一切艰难也只是听朝臣们信口开河,只有真正身经沙场,才知道他们的领地都是鲜血换来的。
已经数月,她率叶家军深入敌人腹地,直捣黄龙,惨胜。
高兴的是,她终于为他拿下了他想要的西蛮一带。
可惜的是,此时她已身中数箭,新伤旧伤交错遍布,奄奄一息。
她有些悲哀,要代替哥哥的名字死在这片蛮荒之地,不过更令人心头发苦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念着他。
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原来早在皇宫那一面,就是永别。
她摔下马背,在残余将士几乎恸哭的高喊中,用力握住手中的剑。眸中除了一片逐渐转黑的黄沙,就剩剑柄上一枚晃动的花朵剑坠。
就在这时,一片玄色的影子闯入眼帘。
天子御驾亲征,素来只是说说。他们叶家军负责打头阵,他就算来,也只是验收脚下这片染着血的西蛮土地而已。
而且,叶家军折损惨重,将军战死,应该正合了他的意。
她也替叶家完成了使命,为他打下了这一片江山。
她用力睁开眼,想把他的身影深深刻入脑海里。
他勒马停在了她的面前,甚至没有下马,当众宣布厚葬叶将军,虽然话语沉痛,但语气依然与平常一样威严肃穆,与她印象中温柔宠溺的戏言截然不同。
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找过她呢。
不过这都没关系了,等她死后,这些事尘归尘,土归土。
她逐渐失了力气,感觉到随着血液的流失,身体在一点点变得冰冷,眼前的一切也都逐渐转暗。
身体一点点的下滑,但周围将士已经不敢过来扶她了,因为天子在场,他们都跪着,也有些人猜到天子心意,不敢轻举妄动的。
那些人的冷漠,她不在意。她只是……依然贪恋一个怀抱而已。
“棋……”她有些任性,张了张口。
可惜字句刚出,嘶哑的嗓子就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她看到马背上注视着自己的他错愕了一下,似乎认得口型,竟跌跌撞撞下马向浑身是血的她跑来。
她已无力再解释什么,眼前已经完全黑了,再怎么努力睁着,也无法看清这个世界。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含混不清,语无伦次。
或许是她也渐渐听不见了。
她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感觉到他轻轻抱着她,嘴角不自觉勾起,没出息的满足于这个熟悉的怀抱。
能见他最后一面,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她颤抖着的手用力抬起,却只是动了一下就失去力气,最后只能用无声的口型配合着颤抖着抬起的手臂,和他分享这份喜悦:“你的愿望,我为你完成了……”
“这就是……我为你打下的……”
话到一半,就栽倒了下去,永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