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转眼就又是一年的黄梅时节。
座落于不?周山下的那间粗陋小舍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庭院。
俊俏的少年穿着件竹青色的布衫,倚靠在栏杆前,手?中?捧着本竹简,低垂着眸子?静静地翻开着。不?时,还拿出?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狼毫笔在上面批注一二。
一枚熟透了的梅子?从树上落了下来,少年反应迅速地将手?一抬,又快又准地将其接住,没让它弄脏了自己的头发。
再抬头看向树上的人?时,他的眼底蕴起了一丝宠溺的无奈。
“小听哥,别闹了。”
树上的人?将长发束成了马尾,神色间带着笑意。他将手?中?的梅子?上下来回?地抛着,唇角一勾道:“你?这野崽子?怎么越来越像个书呆子?了?快尝尝,这梅子?可甜了!”
说着,他纵身一跃跳到?了少年的面前,拍拍手?看着少年问:“小花哥呢?”
少年的表情微微一滞,继而低头用?衣衫蹭着谛听给?他的梅子?,小声说:“不?知道啊,一大早便没看见他。”
谛听夺过擦干净的梅子?,顺手?又将自己的那枚扔给?了少年,兀自咬了一口道:“这家伙最近怎么总神神秘秘的……”
少年接过梅子?,乖巧地继续擦着。
一阵风拂过,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少年悄然抬头看向正将沾了梅子?汁液的修长手?指放在唇边舔着的谛听,脸上不?由得升腾起了一曾淡淡的绯红,幽深眸色中?拼命压抑着的隐忍欲|望越发得强烈。
门扉被人?从屋外推开了,只见莲华仍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袍,手?中?一边一个地拎着两?坛子?迦澜花雕。一如那年在胥离山中?,他第一次以这副形象与谛听相见时那般。
“不?是吧大仙……?”谛听哭笑不?得地快步迎了上去?,目光看向对?方手?中?的酒,失笑道,“你?又跑去?迦澜山了啊?”
“这回?不?是偷的。”莲华搁下酒,而后十分自然地抬手?揉了下谛听的头,温声说,“我拿东西换的。”
“什么东西?一般俗物那五个家伙想必是断然瞧不?上眼的。”
“……”
见莲华半天不?说话,谛听挑眉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佯作严肃道:“说啊?”
莲华借着这一动作蓦地抓住了谛听的手?,而后微微使力,将人?又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些。
他的体温便随着指间的接触渗入到?了谛听体内,在他的心头反复流转。
“少卖乖,没用?。”谛听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眼神瞥到?了一边,暗自吞了口唾沫。
近来这小花哥可越发懂得恃靓行凶了。
“一枚归墟的蚌珠。”莲华淡淡道。
“归墟……蚌珠?!”谛听闻言大惊失色,“你?从哪儿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附近的河塘里钓的,可能是哪条暗流将其带来的吧。”
谛听:“。”
好嘛,现?在撒起谎来连眼都不?眨了!
谛听面容惨痛地摩挲着酒坛,仰天长啸:“归墟蚌珠修成一颗起码也得有上千年了吧?你?你?你?……你?居然拿它来换酒喝?!”
“你?此前说过,想念迦澜山的酒。”
“可……!”
“你?想喝,别说区区一颗蚌珠,便是要我拿心去?换又未尝不?可。”
“我……”
呵,不?仅学会撒谎了,还学会撩汉了。
心机、套路、可耻……但?、有用?!
谛听头疼地挥挥袖子?道:“罢了罢了,先拎进去?吧。这会儿去?退,怕是那迦澜五仙也不?会认账了。”
“今夜是人?间放河灯祈求平安的日子?,往年被兵荒马乱折腾的全然没了心思。而今战乱难得归于平息,我们也该好好庆贺一下才是。”莲华轻声说,“这一切,全要归功于你?了。”
“我不?过只是治病救人?,若非你?这些年往来于各个部落间周旋游说,平息怨气?,又哪会看到?而今这副光景?”说到?这里,谛听的神情间也多了几分欣慰。他长舒了口气?道,“照理说现?下各部族都在精心发展农业经济,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再有战争爆发了。”
莲华的眼神微微沉了下,但?还是被谛听捕捉。
谛听:“怎么了?”
“先前我去?到?过九黎族,遇到?了个名叫蚩尤的人?。”莲华顿了顿又道,“不?,准确来说,该是个半神。”
“我知道他。”谛听说,“炎帝的手?下,是个有真本事的。”
“嗯,眼界胆识皆有不?凡。”
谛听仔细端详着莲华的脸色道:“据说此人?与炎帝交情甚深,也颇得其信任……欸,你?怎么这副表情?”
莲华缓缓摇了下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骨子?里带着股狠戾,像是不?会轻易甘于现?状之人?……”沉默片刻,他又道,“我担心以此人?的心性,很容易遭人?利用?。”
“你?是怕他再次挑起战争?”谛听问。
“真正可怕的战争……是为战、而战。”
一只鸟雀从梅子?树上飞入了云霄。
谛听抬头看向苍穹,眼中?流动着光影。
“但?愿只是你?我庸人?自扰了。”
……
入夜,山脚下再次传来了悠扬婉转的草笛声。
谛听坐在河边,手?中?秉着一枚叶片含在唇边。他的身旁,还有半坛尚未喝完的迦澜花雕。
漫天星斗下,水面上零星飘散着一些河灯。它们都是从一条名叫洛伊的河川而来。据说住在河畔的洛伊族人?有着和天人?沟通的能力,因而也就理所应当地担任起了替人?供奉河灯的使命,以此安抚亡魂,祈求平安。
此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双手?捧着只小河灯来到?谛听身边。他弯下腰,将河灯放至在水面上,而后朝中?心轻轻一推。小河灯便被水波带着,向着不?远处的山隙间流去?。
“前面不?远处就是河川的尽头,你?在这儿放灯又有什么意思?”谛听将草笛收回?袖间,看向对?方的眼里笑意盈盈。
“全当是应个景吧。”回?答他的少年看向那些河灯,柔声说,“这么一看,如今的河水当真是变得清澈了不?少。”
谛听点点头道:“可不?是么,想我和小花哥刚来的时候,这河里的水还泛着红,一股子?刺鼻的血腥气?。”
“那年……”少年的眼神放得悠远,“那年你?从死人?堆里把我给?救了,不?仅给?了我口饱饭,还愿意把我当人?看。”
他回?头看向谛听认真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把我当人?看的。”
谛听低头笑了下,随即取过酒坛仰头喝了口,随意地擦了把嘴道:“当时你?瘦的就像个大头蒜插|着两?根黄豆芽,真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出?落成了个俊俏少年……欸我说,你?的河灯上有写愿望么?”
“有。”少年轻声道。
“说说?”
“你?想知道么?”
谛听挑了下眉。
少年深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一丝坚定:“我想同你?……”
“谛听。”
身后一个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少年未说完的话。谛听应声回?头,随即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谛听:“方才见你?书看得认真,便没打扰你?。来,快陪我喝两?口。”
说着,便递了手?中?的酒坛给?莲华。
莲华接过酒,毫不?介意地就着谛听方才碰过的位置喝了口,而后栖身坐在了谛听跟前,伸手?极为自然地便将他揽在了怀里。
与此同时,旁边清瘦的少年,眼神倏地便暗淡下去?。
谛听也不?再像是早些年那般对?此感到?窘迫,反而舒展四肢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了莲华身上。
“你?看现?在,像极了太平盛世。”谛听微微侧头打量着莲华的侧脸道,“我们就是那隐世的一家三口。”
莲华闻言,唇边扬起了个淡淡的笑容,不?由得又将揽谛听的手?往里收了收,低声说:“如此,你?便是我娘子?了?”
“哈,开什么玩笑!”谛听伸手?捏了捏莲华的下巴,“我是你?相公还差不?多。”
“小听哥。”道仁轻唤了句,站起身来,“我有些乏了。”
“哦,那便先回?屋去?吧。”谛听冲道仁扬扬头,“我俩将这坛酒匀着喝完就进去?。”
“好。”道仁抿了下唇,继而转身进了院子?。
关上院门的那一刻,鲜血沿着少年被咬破的嘴唇流了出?来。他暗自抬手?抹了下,将其再度舔舐回?了口中?。
夜色为他眼底难以压抑的怒气?与恨意打了掩护,他的指甲陷进手?心,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适才在那只小河灯上,他用?白狼毫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句——“想同小听永远生活在一起。”
而在河灯的背面,他还蘸着舌尖的血隐隐写下了一行小字。
——“愿这世间,从此只有我与他二人?。”
流水淙淙,谛听的脸颊因沾染了酒意而惹上了几分醺态,在莲华看来着实是撩人?得紧。
他平静了下呼吸,但?开口时的声音依旧还是比平日里要低哑了几分。
“冷么?”莲华问。
谛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突然凑到?了他耳畔,故意吹了口气?道:“干嘛?还在回?味‘一家三口’的事儿啊?”
像是被突然戳穿了心思,莲华的眼神有了片刻闪躲。谛听见状玩心更甚了,伸手?勾着莲华迫使他看向自己,冲他眨眨眼说:“反正道仁那小子?已经睡下了,你?当真不?叫声相公来听听?”
“别逗我了,谛听。”一向从容不?迫、处事不?惊的莲华此时着实也有些受不?住撩拨,嗓音变得更沉了,“你?知道我对?你?一向……”
“一向怎样?”谛听故意继续追问。
“……”莲华喉头动了动,末了无奈地笑了下,眸色深沉道,“一向控制不?住地想要做尽那些有辱斯文之事。”
谛听闻言,拍着大腿哈哈直乐:“还做尽?……你?这形容该也是天底下独一个了吧?”
好不?容易笑毕,他擦了下流出?泪的眼角道,“说真的小花哥,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惦记上本大爷的?”
“……”
一阵沉默过后,只听莲华低声说:“在我尚还是一朵金莲的时候……”
人?声蓦地静了,倒趁得草间的夏虫叫得更加欢实。
在这共同度过的不?长不?短的岁月里,有些情愫一经触发便会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而今这悄然落下的吻显然已不?是两?人?的第一次了,可每一次却?依旧如同第一次那般令人?悸动……
多么想让时光静止……
或者,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