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胥离

彼时惊蛰,连绵细雨已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整三?日。

须弥山间烟雾缭绕,春雨访过的枝头杏花绽放,与战火不断的人间形成了两处截然不同的天?地。

深山的灵潭边有棵菩提,每逢三?月便会花开满树。它长年汲取着山间灵气,日月精华,久而久之便是连那花香之中?都带着几分仙气。

直到有一天?,菩提树下突然多出了几只酒缸,树干上还被用粗麻绳拴了头犁地的老?黄牛。接着,围着它一圈的地方又被人插上了竹篱笆,还在树下盖起?了一间茅草屋,强行给?这不惹尘埃的仙境添加了一股子违和的烟火气。

要说这坏气氛的“东西”来头可不小,他乃是地藏王菩萨面前?的红人。别看?年纪轻轻,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据说却可以凭借其听力洞晓三?界,且拥有着不凡的见?识与智慧。

他有个名字,叫谛听……

“九月九,拎好酒,我?上呀上西楼……”谛听穿一身雾色长衫,袖子被他捋到了胳膊肘。

他腰间挂着个酒壶,手里拎着扫帚,将飘落在地的菩提花扫进簸箕,又放在灵潭之中?清洗着,随即便将其泡入了酒缸。

谛听擦了把汗,取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地继续编着小曲儿。

“西楼哟,没?朋友,有……”他咂咂嘴,回?头用手一指树下拴着的老?牛,打了个酒嗝,“有头……老?黄牛!”

唱罢,便自娱自乐地连声感慨:“好歌儿啊好歌儿!”

老?黄牛甩了甩尾巴,埋下头去继续啃地上的嫩草,全然不理会这此刻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人。那人便也渐渐失了兴致,远眺着烟雨蒙蒙的须弥山,轻声叹笑了句:“无趣啊无趣……”

酿完了新酒,谛听将扫帚立在一旁,转身回?了屋。不一会儿,便拿着个钓竿出了小院儿,靠着灵潭边的石头,在钓线那头挂上鱼饵,投进了灵潭中?……

他托着下巴,半垂着眼百无聊赖地等鱼来。待鱼饵被吃干净后,便将钓竿一抬,重新再黏。细看?之下,原来鱼线那端并没?挂钩,与其说他是在钓鱼,倒不如说是在喂鱼。

如此来来回?回?个数十次,大半天?的时光便又被他给?打发过去了……

谛听打了个呵欠,又拎起?酒壶仰头喝了口,懒散地抱怨着:“说让老?子在这儿等,却连等谁都不说。原是下头逍遥的鬼儿,再这么待下去,都要变成那些无趣的仙儿了……”

他捡了块儿小石子,瞄准了灵潭中?静静摇曳着的金莲,“噌”地一下将石子掷了过去。石子在金莲边上沉下,荡起?了层层波纹。

谛听道:“小花啊小花,要说咱俩还真是同命相?连,你被须菩提栽在这儿的时间比我?还久,怕是也寂寞得紧吧?”

回?答他的只有落雨的声音。

“不,我?看?你比我?还要惨些,呆在那里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欸,你说说,就算被封了个什么‘莲华尊者?’的称号,又有何用啊?”

依旧得不到回?应。

“我?说小花,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哦不,是雄的……还是雌的呢?”

酒意渐渐上头,谛听的眼神中?蒙上了浅浅的醉意,他轻笑道:“要我?说吧,还是雌的好。都说三?界绝色,莫过泽芝,若是个男儿,岂不可惜了?你说对吧?”

灵潭倒映着他的影子,一朵菩提花被风吹到了水面上,恰巧遮住了他那双带着倦色的眸子。他将余下的酒倒了一半进水潭,冲当中?的莲华扬了扬酒壶。

“美人儿,全当今日是你与我?对饮了。”

天?色渐渐转暗,雨停了,皎洁的月光从云间露了出来,将月晖蒙在了须弥山间。

谛听在灵潭边从酒醉坐到酒醒又再次微醺,打了个呵欠拍拍衣角站起?身来,返身回?到了小院里,关上了屋门。

他推开窗,让菩提花的香气流入屋中?。而后斜躺在床榻上,枕着一只胳膊数星星玩儿。数着数着,困意便慢慢席卷而来。他翻了个身,不时就入了梦境……

再次唤醒谛听的不是天?光和鸟鸣,而是屋外轻且规律的叩门声。

不多不少,一次三?下。

谛听皱了下眉睁开眼,发现此时仍是夜晚。

要知在这须弥山上,除了花鸟鱼虫外便只有他一人。如今突然响起?这如此“文明”的敲门声,不是做梦就该是幻觉。

叩、叩、叩……

门再次响了三?下,谛听这回?也骗不了自己了。好奇之余,更多的则是兴奋。他连忙应声下床,披上长衫打开了柴门。

此时,恰好有一阵微风席卷着花瓣与独属于夜晚的味道钻进了屋中?。谛听见?到屋外的来者?后不禁怔住了……

只见?那人穿一袭月白色的长袍,手中?拎着两只酒坛,用那双仿佛只要对上一眼便能使人深陷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自己。

谛听吞了口唾沫,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笑问了句:“你……哪位?”

“谛听……”那人淡淡开口,嗓音十分低沉,“你不认得我?么?”

见?谛听迟迟不语,那人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失望,但还是温声主动道:“我?是莲华。”

“你是……灵潭里的那朵花、花儿啊?”

“抱歉。”莲华盯着谛听停顿片刻,“我?非女子,让你失望了。”

“噗——”谛听的脸瞬间就被臊红了,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笑着解释道,“那都是戏言,戏言!开玩笑罢了!”他的眼神顺着莲华的脸看?向了他手中?拎着的酒坛,问,“你这是……”

“此先总喝你的酒,这是回?赠与你的。”

“这位小花哥,你可真是客气了!”谛听接过莲华手中?的酒,打开盖子闻了下,顿时大惊,“这是……迦澜山花雕?你从哪儿搞来的?!”

“自然是迦澜山上。”

谛听听后更讶异了,眨眨眼道:“你跟迦澜五仙认识啊?”

莲华摇了摇头。

“那你……”

“我?曾听你说,一直想?尝尝这酒,刚刚就去了一趟。”莲华淡淡道,“这酒就放置在迦澜溪涧的涧底,我?便给?拿回?来了。”

谛听只觉得心?里“咣当”一声,僵硬地问:“所以,这事儿那五仙知道么?”

“我?不知道迦澜山上还住着人。”

“……”谛听语塞,心?说大哥你别逗了,山上若是无人,怎么还会有人酿酒?!

他一把将酒坛又重新还给?了莲华,正色道:“你还没?下过山,不通人情世故的不怪你……事不宜迟,现在赶紧把酒还回?去吧!”

莲华皱眉:“为何?”

“大哥,你这是偷吧!”谛听十分无语,“况且迦澜山上的那五仙一个赛一个的难缠,要是让他们知道了那还了得?”

“不必担心?,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谛听一口老?血差点喷到莲华身上,摇头失笑道:“你确定你是须菩提养大的么?他就是这么教你做人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山中?回?荡起?了震耳欲聋的叫骂声。

谛听捂脸:“完了完了,祖宗们已经来了。”他回?头无奈地对莲华道,“你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既然来了便是客,我?得先去迎迎他们……”

说罢,他便穿好衣衫出了屋,从菩提树上卸下了拴牛的麻绳。骑着老?黄牛踏着青石板路,走?进了夜色中?……

……

白鹭穿过薄雾,飞向即将落幕的夕阳,山间被晚霞余晖染上了一抹淡红。

杏花微雨中?,传来了带着醉意的歌声。

只见?五位神态迥异的仙客烂醉在林间,酒坛七七八八地倒了一片,坛中?残余的菩提酒流入了清溪。

“嗝,也就是谛听老?弟你了!今日若是换做别人,看?咱们哥儿几个怎么收拾他!”鹤发童颜的老?者?一手举着酒壶,一手勾着谛听的肩膀,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对方身上。

“是是是,墟老?儿说的是,都怪小弟一时贪杯,想?着咱们兄弟素日交好,便只留了个字条就擅自取酒了。没?想?到字条被风卷走?,让各位兄弟焦心?了!”谛听赔着笑脸说,“来来,我?再自罚一杯!”

“嗐,谛听倒也不必太过自责。”一旁长着白羽的山羊胡笑道,“说到底就是一场误会嘛!再说,你这不也拿了菩提酒跟咱们换了不是?”

“不不不,到底还是我?唐突了。”谛听重新打开一坛酒,给?众仙家满上,举杯对山羊胡说,“我?再敬灵崖仙人一杯!”

“干杯!”

“都说谛听善音律,一草一木在你手里皆可拿来演奏……”带着醉意的紫发仙喝光了杯中?的酒,朗声道,“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能见?识一番?”

“甚好、甚好!”手里分别拿着一枝桃花和一枝梨花的另外两个仙家趁势忙连连附和道。

谛听心?知现下若不把他们几个伺候好了可不行。当即勾唇一笑:“那就……献丑了?”

他说着,就地上捡起?了一枚叶片,用袖子蹭了蹭便轻轻放置唇边。

“就它了。”

夕阳西下,须弥山中?传来了悠扬婉转的曲调……

……

这一通酒直从夜间迦澜五仙赶来喝到了这会儿。当太阳彻底落山时,五位祖宗总算是酒足饭饱,喝尽兴了。

看?着他们又抱又扛地带着菩提酒和须弥山珍乘上坐骑,歪歪扭扭地踏云离开后,谛听总算长出了口气,倚在了院中?的菩提树上。

“幸而今日你遇上了我?,不然可就遭殃了,小花哥。”

“我?说过,他们不是我?的对手。”莲华皱眉顿了顿,“应该也不是你的对手。”

“呵,你懂什么?”谛听闭着眼笑了下,“他们五个跟天?上地下的诸神百鬼都往来密切,若真得罪了被暗地里使了绊子,那才是真真儿划不来呢……世道啊,就是这么复杂。”

谛听说完,见?莲华半天?都没?开口,微微抬眼打量着对方问:“怎么,不明白?”

“不明白。”

谛听闻言扬了扬眉,仰头看?向满树的菩提花,兀自笑了下。

而后,他再次闭上眼睛,轻声道:“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原就是些无趣的事……”

那之后,谛听便没?再说话。靠着菩提树的头微微偏向一边,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菩提花悄然飘在他的肩头,被他轻轻一掸又落在了嫩草间。

莲华就这么默默看?着,而后弯腰也在地上捡起?了一枚叶片,将其夹在指间迟疑地一下下摩挲着。

“那叫草笛。”谛听闭着眼懒懒道,“好听么?”

莲华看?着手中?的叶片,眼神越发得温柔深邃。

“好听。”他低声说。

“好听改明儿教你。”谛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冲莲华扬起?了唇角。

“这下总算不再只有我?一人了,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