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鬼市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门,里面还?有一袭竹帘作为?遮挡。隔着?门江藐便能听到里面依稀传来的喧闹声。

“我们到啦。”耗子精搓了?搓手推开?门,而后猛地一拉竹帘。顷刻间,剧烈的烟草味如同山崩海啸般冲着?江藐二?人汹涌而来。

“我靠……”江藐捂着?鼻子向后退了?一步,纵然是身为?老烟枪的他也着?实有些着?不住了?。他挥手散去眼前的烟雾,半眯着?被?呛得火辣辣的眼睛朝室内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头顶那盏硕大的镶钻吊灯。

耀眼的光线下支着?百十来张桌椅,看质地应皆是些上好的实木。每个桌椅前都不多不少地坐了?四?个牌客,几乎人均一根大烟杆儿,边抽边搓着?麻。神色各异,妖魔鬼怪。

麻将桌的边上都竖着?两盏屏风,将牌桌隔离成一个个半独立的空间。服务员是清一色的小姐姐,穿着?性感?的高开?叉旗袍,端着?茶水游走于各个牌桌间。她们曼妙的身材被?灯火投射在了?墙体上,又?都变成了?一个个长着?尾巴和利爪的影子。

“喏,六鉴先生就在那边。”四?嫂伸出?粗短的手指朝角落的一张牌桌指了?下,“带圆眼镜的山羊胡就是。”

她说完,解开?了?穿在外面的宝石绿色大衣,一条硕大蓬松的狐狸尾巴跟着?便从衣服里露了?出?来。

四?嫂高翘着?尾巴朝着?中心最大的一张八仙桌扭去,一把揪起了?一个光头的耳朵。

“哟,四?爷,玩儿着?呢?”四?嫂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光头看到四?嫂,脸上的横肉笑开?了?花:“宝贝儿来啦?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儿啊?”

四?嫂尾巴一甩,用萝卜似的手在光头胸口狂点着?:“你啊你,店不好好看,自己倒先玩儿上了?!我刚进来的时候见到两个挨千刀的饿死鬼就在门口转悠,你也不去管管!店里的钱要是被?它们偷了?怎么办?客人提意见怎么办?!”

“哎宝贝儿,我这不是派耗子去料理了?么。”光头边把四?嫂的肥臀安排在了?自己的腿上,边腾出?一只手去摸牌。

四?嫂狠拍了?光头的手一下,嗔怪道:“你还?打?”

“最后一把了?好吧,最后一把。”光头摸着?四?嫂的大尾巴,眉头一皱甩出?了?张牌,“幺鸡。”

“碰。”

“操了?……那谁,耗子!”光头冲着?耗子精招招手,“给?你四?嫂倒杯茶,再拿点儿瓜果?点心来,看我宝贝儿最近又?瘦了?!”

“好嘞老板!”耗子精点头哈腰,转身溜进了?茶水间。

“小花哥,我们过去吧。”江藐看着?角落的山羊胡,冲栖迟道。

“嗯。”

栖迟应了?声,跟江藐并?肩朝角落的牌桌走去。一路不时有女牌客频频抬头看向二?人,而后带着?难掩其兴奋的神情发出?阵阵窃笑和议论声。

栖迟默默伸出?一只手护在了?江藐腰后,神色自若。江藐并?没有留意到栖迟的这一动作,他的注意力此时全被?牌桌前的那个山羊胡吸引着?。

两人转眼就来到了?山羊胡面前,可山羊胡对二?人的到来却视若无睹。他推了?下鼻梁上夹着?的小墨镜,将手伸向牌堆,而后飞快地起了?一张牌捂在手里,悄咪咪地凑到眼前看了?眼。

“嗐!”山羊胡叹了?口气,愤怒地将手里的一张‘三万’打了?出?去。

“胡!哈哈哈哈哈哈!”对坐的夜叉将自己面前的牌往外一推,大笑道,“看来六鉴先生今天运气不太行啊!给?钱给?钱!”

“拿着?吧混蛋!”六鉴先生抽了?沓桌边的冥币恨恨地扔给?了?夜叉,“收好了?,这东西烫手!”

江藐眼瞅着?他们被?面前这老头子给?无视了?,用拳抵着?下巴咳了?声:“咳,请问是六鉴先生么?”

“快点儿码牌!”山羊胡仍没打算理江藐,冲着?隔壁的鸡精骂道,“奶奶的,有鸡爪子不起?鸡爪子就不用码牌?!”

“六鉴老儿,自己输了?牌也别把火儿撒在咱们头上啊。”鸡精道,“不然以后谁还?跟你玩儿?”

“少他妈废话!”六鉴先生骂骂咧咧地从牌堆里又?抓了?两摞牌到自己面前。

江藐的神经跳了?下,觉得下一秒他的耐心可能就要消失殆尽了?。他深吸口气尽量还?是带出?了?个僵硬的笑容,客气道:“那个,六鉴先生,我们有件事想要拜托您一下。”

“二?饼。”

“四?条。”

“一万。”

“八条。”

江藐:“……”

这情形看是得来点儿硬的了??

江藐一咬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阴兵证,一抬脚踩在了?椅子上,冷声道:“不好意思,麻烦配合下。”

“阴兵?”六鉴先生将墨镜往下推了?推,斜着?眼打量着?江藐笑道,“阿sir,阴间是不许打麻将了?么?”

“不是。”

“那是您要逮捕我?”

“也不是。”

六鉴先生呵呵一乐:“那你找我干嘛?……三条。”

“红中。”

“五筒。”

“吃。”

“我操……”江藐脸色一黑,简直要撸袖子掀桌了?。栖迟一把拽住江藐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是来求人的。”

“嘿嘿,这小伙子倒还?懂点儿礼数。”六鉴先生边出?牌边接话道,“限时30秒,把话问完就快滚。”

江藐舔舔后槽牙,这也太他娘的猖狂了?。

栖迟:“听闻先生的‘不闻斋’里有许多孤本?藏书,不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行啊。”六鉴先生又?摸了?张牌打出?去,冲着?鸡精努努嘴,对栖迟道,“鸡精打完这把就要回去了?,你们出?个人来陪我打上几圈儿,我要是玩儿高兴了?,就带你们去‘不闻斋’。”

江藐一听这话就知道要完。往常他跟那帮弟兄们混在一起都是打扑克,麻将他还?真不会玩儿。瞧栖迟这副样子,怕就更不会了?。老头子现在摆明就是正打到兴头上,不让他尽兴怕是很难让他离开?的。

江藐僵硬地撇撇嘴,试图讨价还?价道:“那什么,斗、斗地主成么?”

他话音未落,就听身边突然传出?了?栖迟低沉的声音。

“好。”

“?!”

江藐不可置信地看向栖迟,心说小花哥这是要搞哪出?啊?!只见栖迟儒雅地接替了?鸡精的位置坐在了?桌前,将面前的麻将推向中间,跟着?其余三人熟练地码起了?牌。

他腕上的手表随着?洗牌的动作不时地反着?光,轻轻勾了?下唇角温声道:“好久没摸牌了?,今天就陪老爷子打两圈吧。”

看着?这样的小花哥,江藐此时心绪复杂。

今儿还?真就是,开?了?眼了?……

栖迟的手长得很好看,江藐也是今天才注意到的。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从牌堆里摸出?张牌看了?眼,而后码到自己面前,又?挑出?一张打了?出?去,用低沉的嗓音轻道了?句:“二?条。”

“红中。”

“四?筒。”

栖迟:“碰。”

江藐扬了?下眉,在栖迟边上坐了?下来,托着?腮时不时看看他又?看看牌,只觉得一身驼色风衣米色西裤的小花哥像极了?民国时期的那些富家公子哥儿。

在六鉴先生又?扔出?一张牌后,栖迟将自己面前的几张牌摊开?垒在一边,说了?句:“杠。”

随后他又?伸手从牌堆里摸了?一张,在看到牌的花色后,栖迟的嘴角不由地上扬起来。他将面前的牌轻轻一推,笑道:“杠上花,看来我今天的运气不错。”

“什么意思?这是胡了??!”江藐赶忙问。

“嗯。”栖迟优雅地端过旗袍小姐姐送来的茶,凑近唇边啜了?口,看向六鉴先生客气道,“还?继续么?”

“少废话!洗牌洗牌!”六鉴先生像是也没想到这俩人中居然还?真有个搓麻高手,山羊胡一抖一抖地将一摞钱扔给?了?栖迟。

栖迟也不接钱,任由它在一旁撂着?,神色淡然地随着?几个麻友继续码牌。

江藐坐在一旁看着?,渐渐地也从牌局上发现了?些规律。打麻将本?身是需要记牌的,通过打出?去的来判断场上余下的,通过别人出?的推论对方想做的牌,要打熟张不打生张……

“哈哈,我胡啦!”六鉴先生将面前的牌一推,大笑道,“给?钱给?钱,就说老子我今天的点儿兴吧!”

栖迟不动声色地把先前撂在一旁的钱又?还?给?了?六鉴先生,随即站起身来温声道:“劳驾先生随我到一边去,有些话想单独跟您说。”

六鉴先生挥挥手:“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快坐下打完牌再说。”

栖迟淡淡一笑,随即弯腰附在六鉴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六鉴先生瞬间就神色大变,惊慌失措地看着?栖迟,仓惶地站起身来:“走!我、我们到边儿上再说!”

栖迟微微颔首,继而转身朝一侧背光的角落走去。六鉴先生黑着?脸跟牌桌上的夜叉和大烟鬼又?交待了?两句,便着?急忙慌地朝栖迟走了?过去。

江藐从烟盒里摸出?支烟叼在嘴里,也饶有兴致地起身跟了?上去。

“说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六鉴先生撇着?嘴没好气道。

栖迟笑笑:“想到您的‘不闻斋’看看,顺便听您讲讲赌坊长廊上一副壁画的故事。”

“呵,荒唐!”六鉴先生冷笑一声,“我又?不认识你们,凭什么你们想去我就要带你们去?”

江藐当即就翻了?个白眼,这老东西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先前叫他们陪自己打牌的时候咋不拒绝呢。

“如此……我便只能将您换张作弊的事告诉他们了?。”栖迟唇角一挑,作势就要回到牌桌那边去。

“你、你等等!”六鉴先生慌忙伸手挡住栖迟的去路,恶狠狠道,“说我作弊,你有证据么?!”

栖迟的目光顺着?六鉴先生的衣领游移至他的上衣口袋,眯了?下眼低声道:“不就在里边么?”

江藐眼疾手快地一把锁住了?六鉴先生的身子,短促地笑了?下:“得罪了?老先生。”

“你们要干嘛?!”六鉴先生吓得小圆眼镜都掉了?。

“嘘。”江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他的兜里摸出?了?两张麻将牌,故作惊讶道,“哎呀呀,这下铁证如山了?。小花哥,既然老爷子要爽约,不如咱们就秉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把他作弊的事通通告诉四?嫂吧?”

“也好。”栖迟点了?下头。

“别别别啊!”六鉴先生吓得脸都白了?,压低声音道,“不就是要去‘不闻斋’看看么,我带你们去就是了?!”

江藐笑着?松开?了?抓六鉴先生的手,还?体贴地帮他展了?展衣服:“您说您要是早这么配合不就完了?嘛。”

“嗐——!”六鉴先生颓然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了?他的眼镜。

六鉴先生:“你们跟我来吧。”

……

不闻斋的门口栽种着?一棵白玉兰,风一吹便散发出?淡淡香气。玉兰下有一方洗砚池,不时有花瓣落入池中荡起波纹。如此清幽别致的地界隐于鬼市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使这繁杂喧闹之地多出?了?几分?不惹尘埃的雅致。

六鉴先生推开?了?不闻斋的门,摸着?布满青苔的石墙在一处敲了?三下,只听一声低闷的声响后,墙体上竟出?现了?个暗格。暗格里有个小蜡人儿,刻得可谓是活灵活现,头上顶着?缕明晃晃的火焰。

六鉴先生端起小蜡人儿,带着?江藐与栖迟朝着?中堂走去。而后将唇凑近蜡人“呼——”地一吹,里屋的东西南北四?角便各亮起了?一个灯笼。随着?视线变得清晰,江藐借着?烛光赫然发现整个屋中竟立满了?书柜。那书柜应该是用黄花梨做的,释放着?淡淡的木头香气。书柜里分?门别类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您这儿的书当真是不少。”江藐由衷地叹了?句。

谁知六鉴先生听后不屑地笑了?声:“呵,没见过世面的小子!这些不过都是些寻常书籍罢了?。”

他说完,走到一处书柜前踮脚朝最上面的一层摸了?上去,口中道:“来都来了?,索性今天就让你们好好开?开?眼吧。”

他话音刚落,只见书柜突然像安了?滑轮似地转动起来,随即一百八十度地翻了?个个儿。

随着?这一书柜突然改变了?角度,其余的柜子也都开?始依从于某种特?殊规律般地转动起来。当柜子重新排列组合完毕后,江藐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别傻站着?了?,走啊。”六鉴先生举着?蜡人,头也不回地顺着?旋转台阶向下走去。

真没想到这间书斋居然还?别有洞天?江藐饶有兴致地跟在六鉴先生身后,栖迟则走在了?最后边。

这条旋转台阶着?实不短,江藐估摸着?得有个三层楼左右。当他们下到底后,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更为?宽阔的空间。

六鉴先生拿着?手里蜡人的火焰对准墙上的一盏煤油灯,将其点燃。随着?闪烁的光,其余几个角落里的灯也都跟着?亮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江藐眉头一扬,眼底流露出?了?赞叹之情。

“我这馆里许多书的岁数,怕是比你们二?位加起来都大。翻得时候务必小心,若是不留神把我的书弄得残了?缺了?,我要你们命。”六鉴先生坐在太师椅上,边冷声交待,边用紫砂壶泡茶。

“您喝的这是鹿山小种?”栖迟勾起唇角温声说,“此茶种于鹿山山巅,寻常水源不得浇灌,必得用相邻的鹰嘴涧中的五里泉。因其极为?矜贵,入口甘甜又?带有丝丝桂香,故而有名鹿仙。”

“你也懂茶?”六鉴先生挑了?下眉,点头道,“不错,正是鹿仙。”

“茶是好茶,可您这烹茶方式不对。如此一来,白瞎了?这茶中仙子。”

六鉴先生听栖迟这么一说,脖子瞬间勾了?老长,瘪着?嘴将信将疑地问:“不对?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对法?”

“鹿仙与寻常茶叶不同,需得拿冷水冲泡。您现下用沸水煮茶,不仅会使茶汤的颜色受影响,还?会在口感?上破坏其本?身的清冽回甘,使这山巅茶少了?自带的几分?仙气,而多了?些山下的泥土味。”

“当真?”

“当真。”栖迟淡笑了?下,“方才我在您这小院里看到了?一口井,井水清澈且无杂质,用来泡这鹿仙想必也该是不错。不如我来为?您泡一壶?”

话及此处,六鉴先生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更生出?了?几分?好感?。他侧头瞥了?眼此时正靠在书柜上,半垂着?眼懒懒散散地江藐,只觉得人比人还?真就是一下便能较出?个高下来。

“也好。”六鉴先生捋了?捋山羊胡,“我倒要尝尝这冷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栖迟点点头,转身离开?地下书馆朝院落内的水井走去。江藐身子一倾,后背离开?了?书柜,快步跟了?上去笑嘻嘻道:“小花哥,我也去。”

“呵。”六鉴先生越看江藐越觉得像只猴子,继而对栖迟的欣赏更甚了?。

明月皎皎倒映在井里,被?落下的葫芦瓢搅碎变作莹白色的波纹。栖迟凑近水瓢尝了?一口,眉头轻轻皱起。

“怎么了??”江藐问。

“差点忘了?这里是阴间,便是再清澈的水多少都还?是会夹杂着?些浊气。”

“那就算了?呗。”江藐抱着?双臂毫不在意道,“反正那老头儿已经同意咱们找书了?。”

“比起找书,可能直接问壁画的事会更快。”栖迟沉了?下眉,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了?一枚小药丸化进了?井水里。

“胥离香?”

栖迟笑了?下,轻声道:“从那天起,我一直都会随身带着?些。”

那天……

江藐有些不自在地把眼瞥向一边,只觉得舌尖在微微发麻,耳根子后头也开?始跟着?发烫。

“咳。”江藐轻咳了?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说,“怎么样,加了?胥离香的泉水,好些没?”

“江藐。”栖迟突然抬起头,眸色深沉地看着?江藐,压低嗓音问,“你是不是也对那天的事念念不忘呢。”

“咳咳咳……!”江藐这次是真被?呛到了?,眼泪都泛了?出?来。

栖迟的目光又?凝视了?对方片刻,这才抿嘴站起身来。

“走吧。”他转过身道。

“啊,哦。”

……

在六鉴先生喝到栖迟泡的鹿山小种后,整个山羊胡都要愉悦地翘起来了?。

“这、口感?较之前而言果?真是大不相同啊!”六鉴先生捧着?茶盏,极为?宝贝地轻嗅着?茶香。他又?细呷了?口,这才眯着?眼看向栖迟慢声道,“说吧,你想问什么?”

栖迟点了?下头道:“方才经过赌坊的长廊,我们看到廊顶画着?不少画,听赌坊的人说这些画均是出?自先生一人之手。”

“不错,是我画的。”提及那些画,六鉴先生颇为?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其中有一幅描绘的是一位僧人手持金莲,将其栽种在了?一汪碧潭里。”

“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僧人。”六鉴先生又?啜了?口茶道,“他是须菩提尊者,佛陀的十弟子之一。”

“解空第一?”栖迟沉声问。

“没错,就是他。”

江藐:“老先生,这幅画具体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六鉴先生白了?江藐一眼,懒洋洋地开?口道:“上古大荒,各氏族征战不断,人间一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须菩提奉佛陀之命前往须弥山,在灵潭之中栽下一朵金莲,用以吸纳怨煞之气,加以化解,以求消除人间业障。佛陀念其功德,封它为?莲华尊者。”

轰——

江藐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坍塌声。

上古大荒、氏族征战、须菩提种莲花吸纳怨煞之气、胥离香的第三重功效,这一切似乎都开?始串联起来,继而形成了?一张捆缚着?真相的巨大蛛网。

莲华尊者?指的就是栖迟么?

江藐扭头看向栖迟,发现此时的对方也正紧凝着?眉,眼神漆黑暗沉到仿佛可以通向无底的幽潭。

栖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此时沉却不稳的气息,看向六鉴先生问:“后来呢?”

“后来的情节我就记不清了?,反正莲华尊者的下场不太好。”六鉴先生掐着?胡子摇头道,“不瞒你们说,老头子我平时一般都只看甜文?的!”

“啊是么,那就算了?。”江藐讪笑了?下,欲要作罢。

当这些信息点都逐渐开?始联系在一起,江藐的心也跟着?发起了?慌。特?别是当六鉴先生说莲华尊者的下场不好后,江藐满脑子出?现的都是自己拿着?长剑刺穿栖迟身体的画面。

此刻,他很清楚自己对于真相的追究已经从积极变得消极。甚至都有些后悔来了?鬼市。

“在这些藏书里,有关于莲华尊者的其他记载么?”栖迟低声问。

江藐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就明白对方显然是打算刨根问底了?。也罢,原就是自己一直吵着?要早点搞清楚栖迟留在地府名苑的原因,好完成KPI的。而今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索性不如就一次性把该知晓的通通都知晓了?吧。

“我记得应该是有的……”六鉴先生将茶盏放在一边,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了?块小铜镜,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指令,小铜镜突然“嗖——”地一下飞出?了?六鉴先生的手心,随即一分?为?六,环绕着?六鉴先生快速地移动着?。

“我知道了?。”六鉴先生点点头,铜镜便再次回到了?他的怀中。接着?,他朝着?西侧的那排藏书柜勾了?下手指,一只褐色的纸鹤便从书柜间飞了?过来。

“把内容投到墙上吧。”六鉴先生指挥道。

纸鹤拍了?拍翅膀,无数文?字便被?它从羽翼间纷纷抖落,而后投映在了?书斋的墙上。

“莲华尊者修得仙体后便离开?须弥山,前往人间平息怨气。并?于战场上陆续收养了?各氏族的一众遗孤,带往不周山下生活。由于当时战火不休,随之而来的怨煞之气便也极强极盛,源源不断。莲华尊者终因吸收了?过多的戾气惨遭反噬,从此心性大变,沦为?了?嗜血残暴、非神非鬼的魔物。”

“一时间三界无人再是此魔物的对手,正当众人决心联手除魔之际,忽有一仙官自愿请命下界,声称有法子可封印莲华的力量,借此将其铲除。仙官下界后,先是伪装成游医来到不周山,替那些遗孤医治病痛,在终于博得了?莲华的信任后,便诱其服下了?可封印力量的药丸,同时密告三界,除魔时机已到。”

“莲华被?仙官给?予的药物束缚,能力大减。三界终是合力铲除了?魔物,并?利用仙官研制出?的药化解消散了?他体内释放出?的怨煞之气。可由于那些怨煞之气委实凶险,趁着?众仙家疏忽之际便躲入到了?不周山下那群遗孤的体内。眼见着?这些遗孤也即将魔化,仙官最终调动天雷,一把火烧毁了?不周山下的村庄,以防止有新的魔物出?现,再次为?祸三界……”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纸鹤的颜色开?始变得暗淡,而后有气无力地飞回到了?书柜里。

六鉴先生端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瞄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两人,故意把嘴吧唧得很响,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

“哎呀,虽然这小仙官儿也是不愿看到魔物祸乱三界,但所用的法子可当真是有够下作的呀!”六鉴先生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再怎么说,人家莲华也是为?了?平息人间的怨气才走火入魔,最后妄信他人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当真是可怜啊可怜……”

末了?,他还?不忘砸了?咂嘴又?补了?句:“所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甜文?嘛!”

江藐眼前一黑,只觉得体内的气血正在剧烈翻涌,可脊背却又?在一阵阵地泛着?寒意。他撑着?墙好让自己的身子有个支点,闭上眼咧了?咧嘴,却只露出?了?个别扭的笑意。

所以……那位仙官骗莲华服下的药丸就是胥离香么?什么狗屁的祛苦痛,解相思,愿他一世清明无忧?根本?就是裹在层层虚伪之词下的致命鸩毒。

骗局,记忆中除了?刺穿栖迟胸膛的那一剑外,通通都是建立于欺骗之下,令人不齿的虚假温存。自己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可真相却比他自以为?的还?要更加丑陋与赤|裸。

“我去……抽根烟。”江藐的嗓子有些发紧干涩,摸着?烟转身就要往屋外走。一双手猛地拽住了?他,接着?便传来栖迟低沉的声音。

栖迟:“江藐,你先听我说。”

此时的江藐再不知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栖迟,他的脑子很乱,信息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需要花时间好好把它们都捋捋顺,再看有多少是可以消化的,有多少是必须面对的。

“小花哥,撒开?。”江藐闭上眼叹了?声。

可那手不仅没有把他松开?,反而拉得更紧了?。

“栖迟……”江藐扭脸疲惫地看着?栖迟,“你刚刚难道就没有看到什么么?”

随着?江藐这一问,栖迟的身子果?然微微颤了?下。

江藐苦涩地勾了?下唇角:“我也看到了?,化为?火海的不周山,满天飘着?红雨。仙官,哦,也就是那时候的我用剑刺穿了?你的身体……这些记忆像崩掉了?的水管子一样,跟着?那些文?字不停地往上冒……”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哑,有些自嘲地看着?栖迟轻笑道:“趁人之危,夺人性命。这危,还?是由我亲手设计的。”

跟着?江藐的这些话,栖迟掐他胳膊的手越来越用力,可两人这会儿谁都没有顾及到。看着?栖迟眼底拼命压抑着?的情绪,江藐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跟着?往下沉。

自责、心疼、不甘、愤怒,诸多情绪犹如蚀骨之蛆般在他体内肆意啃咬着?。而在这万般情绪相互交织堆叠到最巅峰时,江藐突然发现出?现在最顶层的情绪居然是不甘心?

纵然之前已经不止一次的为?自己设下了?心理防线,可真到了?今天,他仍是不甘心要就此跟眼前这人站在对立面。不管过去如何,而今,这人是他在这世间最得力的拍档,最懂他的知己,最……最先亲吻过的人。

不甘心最要不得,因为?便是知晓了?真相,也还?是总想要奢求不一样的结果?。

趁着?栖迟有片刻的恍神,江藐直接推开?了?对方的手,快步离开?了?不闻斋……

……

蜿蜒流淌着?的小河里飘着?万千盏河灯,美?得不似阴间,反倒像极了?天堂。

江藐找了?处背人的角落,靠墙坐着?,身边歪歪扭扭地扔了?许多燃尽的烟头。他的眼中布满红血丝,夹着?根前端攒了?一大截烟灰的香烟,看着?从他面前缓缓流过的河灯出?神。

“别抽了?。”

一只手从他的嘴里直接夺过烟头,捻灭在了?一边。

江藐看着?来者苦笑了?下:“你这来的也太快了?。”

栖迟皱眉凝视着?江藐:“我告诉过你,当记忆还?没有拼凑完整前,你所以为?的真相就都不是真相。”

“栖迟,真相就摆在这儿。”江藐靠在墙上,微微仰头道,“你为?救世人堕入魔道,我为?三界用胥离香设计害了?你,还?放火烧了?不周山下被?你收养的孩子们。各有个的立场,但终归还?是我负了?你。”

“江……”

“而今你来到地府名苑就是在等待恢复记忆的一天,至于为?何要等我,想必现在你也清楚了?。”江藐从地上摸了?根烟屁股重新点燃,深吸了?口道,“真相,呵,已经真的不能再真了?吧。”

他话刚说完,突然就被?一股力量一把提了?起来,顺势抵在墙上。紧接着?,他的唇舌猛地被?人撬开?。

“唔……”

沉且压抑的呼吸在耳边不断放大,那人就在他的口腔深处,肆意卷着?自己的舌头,强势地吮吸着?。

“比起在地府名苑等着?找你寻仇,我更想做的是这个!”勒着?江藐肩膀的手臂越来越紧,那人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又?往下扣了?点,试图侵入的更深。

“江藐,你到底明不明白……”那人用气声叹了?句。

“栖迟……你等等……”江藐好不容易才避开?桎梏,刚含糊地喊了?句,立马就又?被?再次堵住了?嘴。

“如果?我真的恨了?你这么多年,就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发了?疯的想要你。”栖迟掰着?江藐的头,强迫气息不稳地对方看着?自己,继续道,“如果?胥离香只是阴谋趋使下的产物,就不会次次唤醒我,提醒我不要伤害你……”

“栖迟……”

“我不管过去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但起码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恨你,只有……”

总之,便是永不入轮回也没所谓。

……

“五更天了?——非此地住户请速速返程!鬼门要关了?——!”

“五更天了?——!”

打更人的声音响彻街头巷尾,江藐瘫软在墙根前,脸上残存的红晕仍尚未褪去。

也不知到底是栖迟方才的话更有效还?是他的那个吻更有效,总之现在的江藐还?真就冷静了?些。

“除了?你刚说的,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么?”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我才好奇你这次怎么就没有察觉到呢。”栖迟看着?江藐有些红肿的嘴唇,伸手想去碰,被?对方侧头避开?。

栖迟淡淡笑了?下:“可见江sir一想到要与我反目成仇,倒是先慌了?。”

“说正经的……”江藐皱眉舔了?下被?咬破了?的嘴唇,“还?有哪些?”

“其一,故事里只说有一个仙官,却连他的具体身份也没告知。要知道便是栽种金莲的须菩提尊者都有被?提及,刻意规避主角身份,难道不奇怪么?”栖迟顿了?顿,缓声又?道,“其二?,如果?我便是那莲华尊者,被?三界诛杀后到底又?经历了?什么才又?复活?为?什么会复活?是有人故意为?我留了?后路么?……这些都还?未可知,更别提你又?怎会从仙官变为?阴兵了?。”

“继续说。”

“其三,故事的已知信息里并?未对我们的失忆做出?解释。若只是撰书人不知道这些倒还?好说,若是有人想利用我们脑海中本?身存在的片段,做重新的编排,再用一个假故事重新串联起这些记忆碎片,让我们信以为?真,这就厉害了?。”

“你的意思是,就像电影蒙太奇那样?”

栖迟点点头:“比方说,人,狗,葬礼和自行车,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却可以用好几种方式重新连接,表达出?完全不同的意思。”

江藐脊背一寒,兀自道:“若真如你所说,那么不是六鉴先生有问题,就是那本?书有问题。”

“其实还?有一点足以支撑起我的判断。”栖迟看着?江藐沉声道,“书里写到,莲华是入魔后才遇到的仙官。但在你我的记忆里,早在须弥山时我们便已经见过了?。那时的我,还?只是一株金莲。”

“操……”江藐狠狠咬了?下舌尖,“妈的,像是真上当了?。”

栖迟看向江藐的眼神里夹杂着?温柔,忍不住伸手揉了?把江藐的头发,安慰道:“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才急的,乖了?。”

江藐的脸腾地又?红了?,他倏地一下站起身,调头说了?句,“不行,老子气不过。走,回不闻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