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自由人

罕和康卧羯所率的贡使团人数庞大,其规模远超当时明朝接待使团的惯例规格。他们之所以能一路通行无阻,还得多亏那头珍贵的“麒麟”。

莫菲自然不觉得长颈鹿有多么稀奇,她更关心的是自己接下来将何去何从。

“如今你想进南京城,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我们的使团一同入城。但我国使团在入关前已经登记过人数、姓名,之后不会再有变动。所以只能把你放在一些不起眼的位置上,譬如仆从杂役,这些人数就不计在文书上的,官府通常也懒得去计较。”

老康替莫菲出着主意。

“你想跟我们一起进城,我就得把你跟那些雇来的护卫安排在一起,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不会不会!你们肯带上我,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那就好,有件事我得先提醒你——那帮人粗鲁得很,你和他们打交道时要小心些。”

听到他的话,罕也随声附和道:“蛮子们自诩“自由人”,从不守任何规矩礼仪。”

莫菲对他们口中的“自由人”一无所知,明朝时有许多小国家向中国入贡称臣,但她从没听说过自由人这个名号。

难道又是个明武宗式的朋克皇帝,把他国家的年号定为“自由”?

护卫们驻扎的地方离麒麟的兽栏不远,因此莫菲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老康手搭凉棚向四处眺望一番,指了指驿站东面那一小群人对莫菲说道:“看,就是他们。”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蛮子们自己在土丘上搭起了一个临时的营地,和驿站遥遥相对。他们的叫嚷与嬉笑声飘进了风里,跟严肃沉稳的撒马尔罕使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老康进一步为莫菲介绍道:“这些罗刹蛮子性情暴烈,又爱吵闹,罕为了管束他们花了许多力气。不过他们马术和刀法俱佳,所以我们雇他们来作商队护卫。我们今天带你去只为让你和他们碰个面,平时你仍住我家里,不用和他们同吃同住。”

原来是罗刹人,听他这么一说,莫菲心里就有底了。

莫菲先前还以为自己要跟一群凶神恶煞相处,得知对方是罗刹人后她居然有些放心了——想想自己才来明朝三个月,怎么口味就变得恁地重了?

“听你说得我还以为是什么妖怪呢,罗刹人我又不是没见过,他们或许性子燥些,但绝非无法交流的人......咦,罕先生怎么走掉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老者已经离开了他们。

莫菲回头看向驿站,正好瞧见白衣老人的背影。

“罕不喜欢他们这种唱歌跳舞的行为,所以从不和他们多亲近。”

仿佛在印证老康的话一般,从罗刹人的那个小圈子方向传来了有节奏的歌唱与弹琴声。他们越是靠近这嬉闹声便越响亮,大约十二三个罗刹人围成一圈,圈子中央还有个不断舞动的身影。

“走,我领你去看个新鲜。”

莫菲跟在老康后面,心里仍想着就算是罗刹人又如何,只要自己跟他们保持好距离彼此就能和谐相处。他们逐渐走近了那群人,周围的击掌声和啸吼声不绝于耳,难怪古板严肃的罕不喜欢和他们相处。

这些罗刹护卫委实是群精力过剩的汉子。

不对,还有女子。

她发现护卫队伍里不仅有男有女,人群中央那位舞者更是位妙龄少女。

舞者足蹬一双鹿皮靴,应和着琴声与鼓点踏出迅疾的舞步,而更令人着迷的是她手中那把弯刀,只见少女长臂轻舒,将刀化成自己表演里的一件舞具。

她的手腕灵活地翻动着,纤细却有力的手臂以巧劲将长刀舞成炫目的光晕。少女伴着音乐狂热地起舞,栗色长发随意地在寒风中飘动。

“罗刹人的刀舞,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让人提心吊胆的,她就不怕削着人么?”

老康小声埋怨着,他说话时那少女刚好将刀在自己双腕间耍了个来回,划出浑圆的白色光圈来。

“好美呀!”莫菲不禁夸奖道,“我都不知道你们的护卫里还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可爱?”

老康摇了摇头。

“你要是看见她们喝醉酒的样子就不会这么说了......幸好我教的律条禁止饮酒,而他们这一路上也很给我们面子,从不在我们面前喝酒,这点值得嘉许......”

莫菲没顾上听老年人发牢骚,她在南京这里闷了半个月,难得碰上这么有活力的一群人。罗刹护卫们有的以手击鼓,有的抱着件在她看来有点像吉他的乐器高声弹唱。那木琴有着瓢状的半圆琴身,奏者一手把住琴头,一手拨弄着琴弦,神情颇为陶醉。

“安妮——”

有个蓄着两撇黄须的老汉看见他们走近,便朝女舞者吼了一声。大约是名叫安妮的少女猛地收住了舞步,她的动作来得太急,以至于头上那顶皮帽滑了下来。少女没有急着去捡那顶帽子,而是将弯刀藏到背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来人。

她认得康卧羯是贡使团的一员,而另一个蒙面的回女自己之前从没见过。少女湛蓝的双眼和莫菲的黑瞳视线相对,莫菲忽然觉得她的容貌似曾相识。

安妮眨了眨眼睛,手中弯刀已悄悄溜回鞘中。她弯下腰捡起帽子拍拍尘土,随意地歪扣在脑袋上。随着她的动作,其他罗刹人也纷纷转向莫菲,在这么多异邦面孔的注视下莫菲差点以为自己才是这片土地上的外国人。

“老康,我要怎么跟这些人打招呼?”莫菲小声问道,她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简直处处碰壁,要么碰到的人语言不通,要么因为掏不出身份证而被挡在城墙外头。

“我嘛,自然是......一点儿也不会的!”

老头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莫菲差点一头栽倒:合着您老人家也是两眼一抹黑地就把我带来了啊。

他看莫菲一脸坑爹的表情,赶快找补了一句:“但火者通晓诸国语言,他会替你解答一切的。”

莫菲不抱希望地朝人群里瞄了瞄,所谓火者,不就是火工么?她听老康说自己将和仆从杂役为伍,便自然而然地以为他口中所说的火者就是厨房烧火帮工了。

当火者缓步走出人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撒马尔罕的使臣举手投足间有着恰到好处的气质,使他既尊贵又不致显得盛气凌人。被称为火者的男人微微点头向莫菲问好,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多岁,却很像是位大家庭的长者。莫菲在心中暗拿他与自己在京城见过的高官们相比较,以当时的标准看来这个男人已算是很年轻的了。

在火者面前年长的康卧羯也显得毕恭毕敬。

“来,欢迎回家。”

火者张开双臂问候她,他这句话是说给莫菲听的,也是在对莫菲胸前那枚钥匙发出问候。

“哈撒辛的手足我已有许多年未见了,如今重逢,欢喜不尽,请坐到我们当中来。”

或许是身为外交官的缘故,火者说话时总让人感觉距离遥远,好在他的笑容亲切,使莫菲顺从地遵照他的话坐到了那截倒地的枯树干上。

“我刚才正和哥萨克的诸位分享我们的故事,我发现尽管我们彼此观念有诸多不合,但他们仍是可敬的旅伴。”

火者说话时有个罗刹人响亮地擤了把鼻涕,惹得老康相当紧张。

幸好火者看上去并不觉得受了冒犯,他转而向跳舞的少女安妮说了几句话。对方起初还有些迷糊,后来才慢慢听明白了火者的意思。她乖巧地点着头,冲莫菲咧开嘴笑笑,这就算是服从了他的命令。

“我就留你们在这里了。”火者威严地说道,“康,来,晌礼之时已至。”

老康屁颠屁颠地跟在火者背后跑了,毫不负责地把莫菲扔给了这帮罗刹蛮人。莫菲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老头悄悄在背后朝她招招手,

“你们就把我扔这儿了!?”

莫菲一脸的生无可恋,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好奇的罗刹人们包围了。这帮人的穿着打扮和回人使团相比可谓花里胡哨,有的人肩披厚重的皮毛大氅,有的人穿着杂色相混的粗布衣裳,跳舞的安妮身着窄袖的胡服,最让人费解的是这种天气里个别罗刹人居然赤着上身而将衣服系在腰间。

真是一年四季的穿着打扮都集中在这里了。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吐槽——该说不愧是俄国毛熊吗,这种大冬天还敢敞开胸膛直面严冬。或许是南京的地理位置相比他们酷寒的北地故乡已算很温暖,毛子们快乐地吹着西北风,用叽里咕噜的家乡话淹没了莫菲。

她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这帮人的来历,如火者所说,他们是罗刹人中的“哥萨克”,难怪都以“自由人”自居,原来哥萨克的来源就是逃离故国束缚的自由人。

莫菲向那个舞者少女投去求助的目光,少女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大喊一声:“阿纳托利!”

他们头顶上的树枝间猛地传来个男童的答应声,莫菲抬起头,恰好看见男孩的脸。

男孩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汉人特征,在这帮哥萨克中显得是那么突兀。

带着汉人男孩的罗刹少女......这个组合唤起了莫菲心底模糊的记忆。

她面前这个少女的蓝眼睛越看越亲切,“安妮”的称呼也听着耳熟。

不会吧!莫菲在心中惊道。

他乡——不对,是他年遇故知。

十年前的安菲娅与屈念秋正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用同样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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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火者是波斯文khwaja或khoja的汉文音译,又译为“和卓”、“霍札”,意为显贵。明实录中常有火者作为西域使臣的记载。

注2:哥萨克起源于突厥语,意为自由者或勇敢者,是由流亡者组成的共同体。安菲娅在收养了屈念秋之后定居中国,取“安”为其汉姓也是因为这段与粟特人为伍的经历,“安”是个粟特大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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