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留下来面对他之前,莫菲在心里做过了无数次假设。她甚至神经质地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臂,除了疼之外就没有别的收获了。
她没能如愿从梦中醒来。
在陆府生活的一切于她而言同样是真实的,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记忆中的现代世界才是梦境。莫菲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在南镇抚司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回了自己遗失的那把储物柜钥匙,如今钥匙被她贴身而藏,用以提醒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归宿。
她握了握塑料质的钥匙柄,直视着陆炳等待他提出自己的请求。
“既然说到了颜朔的过去......”
他将食盒提在手里,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确认此时有没有旁人在场。
“你也知道做我们这一行——怎么听着跟当山贼似的——多少会碰上些危险。畏我者多,恨我者也不少,那些人明里不敢冲我们来,却无法保证不会对我们身边的人下手。”
“唔,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啊。”
“不然呢?”
不知为何,他觉得面前的人看上去有些失望。
陆炳轻咳一声,接着说道:“接下来京里除了宵禁,还会在街上设卡盘查过往人流,这几日不会很太平,所以我打算让你——”
“我听你的就是。”莫菲拍着胸脯答道。
“——先到别处暂住一阵,免得让人担心。”
......嘴快了。
莫菲还因为一时的松懈而晃了神,陆炳说什么她应什么。
等她的大脑缓缓恢复思考功能时,莫菲忽然发现自己刚才好像应承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目光闪烁地看向陆炳,决定先听他把话说完再回答也不迟。
“先前不是让你帮铃儿选一座宅子作礼物送她么,如今她随我父母一同回了嘉兴老家,或许两个月都见不到人,宅子就这么闲置下来了,倒正好让你先去小住一阵子。”
“可那座院子我们才刚选定,这就已经修葺过了,能住人了?”
“原本就是半新的宅子,无需修葺。”
陆大人无缝切换到了忽悠模式,顺理成章地就把埋伏许久的计划托出了水面。
莫菲哭笑不得:敢情这家伙拿妹妹过生日当幌子,早盘算着有这一天了。
“那一带我还有几个亲朋至交,你住在那儿可与他们家的女眷做个伴,过冬时也不会觉得冷清寂寞。你若乐意,一直住到开春时也无妨。到那时,我的父母也该从嘉兴回来了。”
他是用格外郑重的语气说这句话的。
“届时你再作打算——是要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周游各地走走看看?若想去游离,任你想去哪儿玩都可送你去,而你若不嫌弃还愿意继续留在这的话......我想等二老回来后先和他们说一说......”
说来奇怪,平时口若悬河,撒起谎来理直气壮的陆大人今天说话变得有点不利索了。他很小心地斟酌着用词,既担心说得不清不楚引人误会,又不愿显得过分唐突冒犯。
“你意下如何?”
这句话挠得莫菲心里痒痒的:本以为只是答应他去郊区暂住,避避风头,谁想到这货后面还有这么多下文?
她闭上了嘴巴,一时间无法给他更多的承诺。
陆炳眼中的火苗渐渐黯了下去,这幅模样让她看了又觉得颇不忍心。正像她兜里的纸条和钥匙,两件事物代表着截然相反的两种结局。
莫菲做了个深呼吸好让情绪镇定下来,炉灶底下的柴火还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像极了此刻两个人的心跳声。
管它呢,她用力捻了捻纸条,去它的,她在心里说道。
“这么突然说要搬家,弄得我有点不大适应。”
莫菲一字一句地说道,一边悄悄观察着陆炳脸上表情的变化。
“要在那边一直住到来年开春么......那,你得记得准时接我回来呀。”
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眼看着陆炳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莫菲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马上移开了视线,手脚并用地将他赶出厨房。
“行了行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快走啦还想在这里赖到天亮不成?颜大人和北镇抚司那帮哥们都饿着肚子呢!”
两人都没发觉这顿饭吃得竟有这么漫长,等陆炳出府时周围夜深人静,拉车的马匹低着头在啃路旁沾着露水的草叶。
待陆炳坐稳后,车夫即刻挥鞭驱车重赴北镇抚司。车厢上锦衣卫的小灯笼已经点了起来,一路上自是通行无阻。
......
回到卧室的莫菲并不急着上床休息。
相反,她点亮了蜡烛,坐在梳妆台前捧出了一面镜子。
她端详了许久:镜中人的衣妆、发式都已与周围的明朝人无二,甚至连五官都开始让自己觉得陌生了起来。
在答应了陆炳的那一刻,她等于是与未来的自己彻底划清了界线,从此选择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告别现代城市的网络、电器、商店、街道,最后是自己至亲至爱的朋友与家人。
“我已经回不去了。”
她对着镜子说道,镜中人也如是答道。
“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镜子里的她一字不漏地重复了这句话。
她忽然悲从中来,伏在案前开始痛哭。
这里的黑夜静悄悄,她无法放声把自己的委屈和难过哭出来,只能努力咬着牙任由眼泪不住地往下落。两个月来她不断地尝试寻找从这段梦境里脱身的方法,但这个世界真实得毫无破绽。每一刻都有人在这里诞生和逝去,她所结识的每一个人也都有血有肉,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我回不去了。
再见了,再见了。
她一遍又一遍向未来的那些人和事道着别。
哭到身体里的水分都像要干涸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擦掉了泪痕,把镜子塞回了抽屉里。纸条和钥匙还藏在她的身上,她就这么穿着单薄的衣裳推开房门走进了夜风中。
“为什么过去的我要给自己留下讯息说答应他呢?”
莫菲不可控制地去想象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那些场景:总不至于是看陆炳一表人才的份上自己就稀里糊涂将就了吧?那这将就的级别倒也够高......
她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陆府的马厩前,现在这里还多了一匹属于她的白色马驹。白马似乎颇通灵性,在她靠近时很快就醒了过来,打了个响鼻扭过脖子朝向她——
“嘘,别吵。”
她轻轻安慰了一声,白马果然顺从地低下头,任由她的手抚摸其脖颈和鬃毛。
“乖,给你个好吃的。”
莫菲从兜里掏出一只苹果放进了马槽里,白马顿时暴露了自己吃货本性,一口衔住了苹果咀嚼了起来。她拍了拍它,随后走到了陆炳那匹坐骑前,很快就发现了挂在一旁的马具。她向马鞍的鞍袋伸出手去,果然摸着了之前自己和铃儿替他在庙里请来的平安符,如今给缝在一个小锦囊里。
她用剪子挑开了线头,将锦囊弄出一个口子来,小心地将自己那把钥匙塞进了锦囊里。继而用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拿起针线重新缝上。这两个月陪铃儿上的女红课没有白费,虽然没能绣出什么花样来,缝缝补补之类的活已经没有问题了。
“那就托付给你了。”
锦囊被她重新藏回了鞍袋里,她后退两步看着它。
“勿要负我。”
......
“阿纳?”
安菲娅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阿纳托利!”
嗓门提高了三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抖了下来。这么说稍有夸张之嫌,但屈念秋指天发誓:每次自己义姐发脾气的时候就是这么可怕的。
躺椅上那团往外冒烟的毯子挪动了一下,安菲娅这才发现底下还藏了个人。在她连人带椅一把掀翻之前屈念秋及时地坐了起来,听到义姐用全名喊自己,他本能地感到肯定没什么好事发生。
“咋——了?”
他懒洋洋地问道,一边还不忘从嘴里吐出个眼圈。
一见弟弟懒样,安菲娅的火气就上来了。碍于他现在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轻易揍他,她这才摁住了脾气耐心问道:“道蕴不见一整天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谁?”
屈念秋又抽了口烟,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看姐姐似乎真着急了,他又挠挠头,说了声,“哦?”
“别装糊涂,派人去找呀!”
“找着呢,没日没夜地找......”
这句话倒不是在敷衍,从无名消失约一个时辰后屈念秋就注意到了她的失踪。虽然是姐姐的救命恩人,但毕竟这个女子来历不明,更兼有故意装傻隐瞒身份的可能,所以他对其的戒心始终不减。
在夜里,安分守己的百姓早早地归家睡觉了,但安家没有昼夜之分。越是黑夜,越是能帮屈念秋的生意打掩护。他在白天睡足了觉,现在才有足够的精神来思考和筹划。
离他们家几里外的码头上,来自各地的运船正不断地为他带来各种货物,既有明面上的粮与茶,也夹带着违禁商品。他手中的烟草正是其中的代表,物以稀为贵,一番本得百番利。
在锦衣卫无暇顾及的阴暗角落里,他也张开了一张庞大的网,在京城里搜索着无名这条脱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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