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人是个文职,他怎么会和你结下交情的?”
进入档案馆后陆炳环视了房间一周,虽然他没说什么,所有人还是感觉到了此君正在向周围散发着“无关人士给我出去”的危险讯号。
众人识相地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场,其中甚至包括了管库的书吏。临走前他还轻轻向莫菲点头示意表示理解......
你理解什么了你就理解!
莫菲欲哭无泪——鉴于两人清场独处的这一行为确实难作说明,她只能无视了对方的揶揄,转而找点话题缓和一下尴尬的场面。
陆炳倒是毫不在意他人眼光,他走到书吏的桌前开始翻阅对方留下的记录。
“周兄他是个好事之徒。”
他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逐行寻找周守行的名字。
“当初嘉靖三年在左顺门前,文官们集体演出过一幕哭丧进谏的闹剧来,后来激怒了皇上,下令将人统统抓起来处以廷杖——我虽然没有亲历过,但听颜朔描述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一齐撅着......受刑的场面。”
面前毕竟是个女子,陆炳及时地改了口,隐去了颜朔惯用的那些不雅词汇。
“这事我知道,但和周大人有什么关系?”莫菲很配合地装作没听懂,“那时候他应该也没在京里做官吧。”
“周兄此人奇就奇在这里,明明是桩谁都不想沾手的旧事,他却偏偏要翻出来了解一番,还找了一帮人上书给皇上为当年那些遭到削职或充军的大臣们鸣不平。”想到这里陆炳忍不住大摇其头,“下场可想而知,皇上同样赏了他们一顿板子,而作为牵头人,周兄受到的礼遇最为隆重......”
“呃,看不出来他平时这幅胆小怕事的样子,惹起麻烦来一点也不含糊——所以是你出面保护了他?”
“恰恰相反。”
陆炳充满遗憾地回忆道:“他那顿打挨得实实在在,到最后直接昏死了过去。最后我见场面太过惨烈,请示了陈老之后把其它人的刑罚稍稍减轻了些。”
莫菲翻了个白眼:敢情你在史书上“多所保全,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的好评是这么来的......
果然距离产生美,和陆大人长期相处下来,她发现对方的完美人设每天都在以不同的角度逐渐崩塌。
陆炳毫无反省之意,反而笑道:“据说周兄醒来后问的第一件事是他同僚们的伤势如何了,我深奇为人,一来二去地渐渐成了朋友。此君固然迂腐,但有骨气,命也挺硬。”
“但愿他这次也能逢凶化吉......”
两人在一张桌前相对而坐,中间隔着成堆的书册和若干装满信件的盒子。锦衣卫长年累月搜集了许多民间或官员间往来的书信,这些私底下的谈话被一点点堆垒起来,汇成一潭满盈隐秘的深水。
“你们这儿真是无所不有,周大人究竟打算在南镇抚司的书库里找什么?”
她皱着眉头把一摞名册码放整齐后搁到了一边,这堆名册里记录的是一家私娼的恩客信息,从备注里看来都是些偏好低龄对象的人......莫菲感觉自己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陆炳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把那名单扒拉到自己面前草草一翻——
“这叠名册已经没用了,里头记录的那些人最晚者也是前年给判去戍边,名册里共二十五人,统统落马。”他把册子推还给莫菲,“在扉页里注上‘作废’,扔到一边去,回头让人来清理。”
“好嘞!”
莫菲答应了一声,翻开最前面那本名册提笔欲落,忽然间她的动作停住了。
这份册子的扉页上已经用不太工整的字迹注上了“作废”二字。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将书立了起来好暂时挡住陆炳的视线。
无论她再看多少遍,白纸黑字都清清楚楚地留下了自左向右横排书写的“作废”二字。莫菲不安地用手指尝试在桌上比划着,她惊恐地发现:这居然就是自己的笔迹!
莫菲缓缓合上了名册,将它塞进那堆无用资料里,又神经质地找了两本无关的书将它盖了起来。她偷偷看了陆炳一眼:他正专注于眼前的名册,无暇留意她的异样反应。
“文明,我去里头的书架看看......”
她小声说道,陆炳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莫菲站起身来,尽可能保持平静地走向书库深处。
其实先前陆炳将一堆公文规范塞进她手里时,莫菲就顺道向书吏请教了南镇抚司里档案排序的规则。此刻她心中默念着周守行字条上那几串数列,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很快地找到了对应的书架。
“如果是我,会从哪一本书看起?”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向着书架上离自己最近的那本书伸手去......
南镇抚司书库里的档案保管不及皇史宬里用心,书的封面已经磨得有些破损,纸张上甚至留着虫蛀的痕迹。她先翻向周守行指示的段落读了一遍,一直磨蹭到读完了整段不知所云的描述,才缓缓将书翻至扉页。
“拜托......不要写着什么,不要写着什么......”
莫菲在心中祈祷着。
但她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纸上还是留着她最熟悉的笔迹。
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笼罩了她,驱使着她不顾一切地将书架上的书都翻了下来。莫菲从里面捡拾出一本又一本册子来,周守行只注明了六份档案,但其中的五份都留下了自己的笔迹。
“这是最后的一本了......”
莫菲用最后的勇气打开了手里东西:这是某个京官曾经给起同僚的信,不知如何被锦衣卫截获并留存在里档案室内。也许是保存书信的规则不同,这封信上至少没有写着她最厌恶的那两个字。莫菲稍感心安,她抚了抚胸口,将信封打开了。
借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了信封里几乎令自己心跳骤停的东西:里面不再有作废的字样,而是从三到六这四个数字。
她瞬间明白了:这串数字是她留给自己的讯号。
......
“你看上去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被我给传染了?”
陆炳有些疑惑,只是在屋子里间走了一圈,怎么这个人就变得如此憔悴了?
“没,只是房间里有点闷......让我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莫菲虚弱地笑了笑,如果此刻给她一面镜子,连她自己都会被自己苍白的脸色吓到。这份解释自然不足以敷衍陆炳,他皱着眉站起身来走向她。
“你的身体不如我,若是真染了病就不许再硬撑着,回府好好休息去,这里有我足矣。”
“等等——”
她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害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如果自己的假想没错,这里并不是真正历史上的嘉靖十七年,而陆炳......
也未必就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个人。
“我,我没事,到外面走一圈喘喘气就好啦。”
莫菲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尽管她的内心在大喊着让自己从这里逃出去,但逃又能逃去哪儿?
她想起了沈炼的话:当你在京城里留得够久,想再离开锦衣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如今一语成谶,她真不知离了陆炳自己还能逃到哪去。
“倔。”
陆炳简短地评价了一个字,把她面前那堆东西都划到了自己面前,坚决地禁止她再掺和自己的工作。
莫菲手撑着下巴看着陆炳继续在文字里搜索周守行所谓的线索,她很想告诉对方:“别找了,我都找过六遍了,什么都没有!”
陆炳的脸上没有任何懈怠或不耐烦的迹象,高烧依然折磨着他,让他不得不花费远超常人的毅力来克服这层障碍。莫菲顺从地在旁注视着他,他一如既往地沉浸在疑案中,几乎没有人能把他从这种状态里唤回来。
奇怪,明明书库里并不透风,莫菲却觉得有股寒气挟住了自己,她悄悄地搬着凳子往陆炳所在的位置挪了挪,又看看他的反应。
嗯,没有反应,那......
她又提起凳子往他旁边挪了几步,放下复拿起,等陆炳察觉到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挨在他的旁边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果陆大人知道标点符号的存在,那么此刻他的心中一定是个巨大的问号。
“我有点怕。”
这是她迄今为止在他面前最诚实的一刻。
莫菲轻轻用手挽住了陆炳的左臂,在对方惊讶的视线中不管不顾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有点怕。”
她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这里只是一段不断循环的虚假梦境,那现在的自己做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
陆炳还未弄清她在自己生活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尽管同住一府,朝夕相对,他和她始终还是保持着男女间应有的分寸,只偶尔会有些亲近的瞬间。但任何时候都不像现在这样——她一脸的迷惘和恐惧,用求助的表情看着他。
陆炳顿时心软了,他最终容许了她这样的小小失态。毕竟暂时不会有人不识相地闯进这里来。
尽管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没有任何事值得你害怕。”
他平静地向她保证道。
莫菲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像个溺水的人紧紧地抓住浮木不肯放手,如今陆炳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人。
......
躺在书架上的那只信封,如今里面多了一个小小的,崭新的“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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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经过一天的休整我们来到全书的转折点——《南镇抚司幻想夜》的结局不止一个,而根据后面莫菲的抉择会通往TrueEnd或者其它If的分支,换言之她和陆炳会度过许多种不同的人生。读者可依据自己的心意选择主人公的归宿,书中的其他角色也会努力为自己的命运而挣扎。
心疼周守行一秒钟,因为这是他第七次被打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