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装着事,人就很难睡得安稳。
这一个晚上莫菲已经醒了两回。城市的宵禁制度与同时代人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促使莫菲放弃了熬夜的恶习。
但今晚的瞌睡始终与她无缘。
莫菲在床上翻了个身,双眼直愣愣地注视着窗外的夜空。月亮躲到了云层背后,连一丝光亮都不舍得与凡人们分享。秋虫的鸣声已息,夜里唯一的动静就是人偶尔发出的脚步声。
“回来了么?”
窗外传来了走动的声响,她立刻坐直身子,屏息凝神仔细聆听着——
脚步声轻而急促,估计是哪个佣人晚上出来解手。莫菲失望地躺了回去:已是子夜,陆炳却迟迟还未归家。
昏昏沉沉地睡而复醒,她已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屋里当然没有钟表可用,莫菲索性披上衣服推开房门,走到屋外看看天上月亮现在爬到什么位置了。
京城昼夜温差大的特点在这个晚上体现得格外明显。即使身上已经多穿了件厚衣服,莫菲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她跺了跺脚,无奈地看向通往陆府正门的那条路:想去门口等他,又怕被看见了让人家说闲话;不去吧,干坐着无所事事也憋得慌。
莫菲裹紧了身上衣服,在庭院里漫无目的来回走着。这里视野好,只要他一回来自己马上就能看见。
噗通!
咚。
哗——
连番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莫菲蹑手蹑脚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咦......”
她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不知陆炳什么时候已经回府了。此刻他身着一件单衣,站在院中的水井旁手扶着井的边缘在往井下窥视着什么。
莫菲忍住了出声唤他的冲动,她不知道在这深夜里陆炳站在井边究竟想做什么。
见陆炳手执一股绳索,从井下提了桶水上来。他用手掬了捧水,洗了洗脸,思考一番后忽然提起了水桶直接将水从头浇下,浑身上下顿时湿透,袖口衣角间都在不住地往下渗着水滴。
莫菲差点惊呼出声,她赶忙捂住了嘴,无声地注视着陆炳缓慢向院中的一棵大树走去。
他背靠着树干缓缓地坐了下来,之后再无任何动作。
“这人真是——”
莫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她快步朝他走了过去。陆炳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却毫无表示。
站在陆炳跟前,莫菲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描述自己的心情,“知道你心里烦躁,可是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呀。大晚上的穿这么少,还把自己浇得湿漉漉地在这吹冷风,不知有多伤身体!”
但在与他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莫菲登时又心软了——
她顿了一下,继而屈下身子柔声说道:“还是先回屋吧,不然可真要冻坏了。怎么样,今晚去找周大人,人究竟找着没有?“
答案显而易见,陆炳沉重地摇了摇头。
“都找遍了?要不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再去周家看看......”
“去了也无济于事,周兄是被人给请走的。”
莫菲的心里沉了一下,久与锦衣卫打交道,“请走”二字背后的含义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陆炳的焦虑无形中感染了她,莫菲手撑地面坐了下来,抱着膝盖靠近了身边这个阴郁的男人。
“今晚把南镇抚司还在的人全派出去了,京城上下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能想到的地方都去过,也向把关的守军们打听过情况。”陆炳木然地说着,像在陈述某个不相干之人的事迹,“非但毫无结果,甚至连那些可能知情的人也缄默不言。”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能耐,直接在京城里把鸿胪寺卿给无声无息地绑架了去?”
莫菲小声地问着,其实她心中已有结论,只是想着此刻先陪他说说话,好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还能有谁?本来我们可能会这样徒劳地找上一整晚,最后还是沐姑娘好心托慎言带来的话,让我们不必再去寻周兄的下落。既然有她出面,带走周兄的人自是东厂无疑......”
陆炳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语里包含着压抑不住的懊悔和愤怒。
“只是一念之差!”他突然握紧了拳头,恶狠狠地吐出了一句话,“周兄就为我所累,替我挡了这支暗箭。”
他看着莫菲,从每一丝呼吸,每一个动作里都向外辐射着无法遏制的怒意。莫菲几乎有点被他吓住了,但陆炳终究是那个和她朝夕相处的陆炳,不会随意拿身边的人撒气。
她低下头静静地聆听着陆炳的讲述,一边也在心中思考周守行会遇得怎样的下场。
“是我太过鲁莽,连累周兄身陷险境。自来探查皇室秘闻又为东厂所拿者没有一个能好端端站着走出来的。这种事......过去我也做过不少,本以为早晚会遭报应,不承想报应却落在身边人的头上。”
陆炳的脸上浮现出讽刺的冷笑,他的话令莫菲不寒而栗:过去有多少人因为这种理由而无故人间蒸发,其中又有多少是被她身边这个人亲手处置的?
“难怪今晚沈先生对我说了那番话......”
她喃喃自语道。
“沈炼说什么了?”
陆炳意外地接了一句,莫菲想了很久才勉强开口解释:“沈先生说我过去在替你追踪那个刺客时无意牵连了太多无辜之人.....但凡我调查时有一丝不慎,就可能使某个人背负上无端的罪名,无论好赖都会被锦衣卫拿了去,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我原以为沈先生有点危险耸听,可现在我明白,他说得并不过分......”
“正是如此,沈兄看得比我清楚,良心也比我干净,我不如他。”
陆炳沉声赞同着。
“此身已是积恶难返了。”他拍了拍被井水打湿的胸膛,“但周兄他不过一介腐儒,从不做为害他人之事,他不该有这种下场。也许正如沈炼所说:现在该轮到我为无辜之人去争一争了。不必惊讶......”
他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安。
“周兄未必那么快就遭遇不测了,即便是东厂,请了人去好歹还要花点时间让他们交代些东西。若我能挺身而出,也许能护周兄一条小命。”
萧随的背后是东厂,而东厂背后是冷酷无情,喜怒难测的嘉靖皇帝。陆炳心知眼下的自己不过南镇抚司一介小吏,身负圣眷才能在人前保持几分威信。
一旦触及皇帝的逆鳞,顷刻间他就会失去一切,落得与周守行相同的下场。
“为了周兄,我得去试试。”
他说这句话既是下决心,也是在为自己壮胆践行。
但一双手臂温柔而坚决地环住了他的肩膀,在夜风中贴近了他,抱住了他。
“别去。”
她在他耳边如此说道。
陆炳的每一句话莫菲都听进去了,此刻她也在不停地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耻。但眼前人的分量终究比其他只有几面之缘的人重得多,她紧紧拥抱着他,试图劝说他放弃这种飞蛾扑火的妄想。
“至少现在别去,现在的你还没有那个分量,现在的你对皇上来说无足轻重。”
她的发丝轻轻拂在陆炳脸上,蹭得他脸颊有点发痒。被井水淋湿的衣服正紧巴巴地贴着皮肤,现在陆炳开始知道冷了,寒风一个劲地吹在他的身上,是她的拥抱在黑夜里持续不断地给他带来暖意。
陆炳不自觉地伸出手轻抚她的黑发,他还从没见过她这么坚决的样子。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让这件事慢慢淡下去。”莫菲闭上眼睛狠心说道,“现在直接去东厂找萧随要人,至多和周大人在东厂的地牢里会面。你心知肚明,皇上待你并无多少亲情友谊可言,只要你冒犯了他,他就能剥夺你的一切......”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她的唠叨,每说一句话她的身体就因为呼吸而颤动着,这份颤动随着身体传给了他,两颗心同样因迷惘和焦虑而剧烈跳动着。
“你怕了?”
他将身子往后让了让好看清她的脸。
“废话,你真以为我胆子很大不成!”
看陆炳这死性不改的样子莫菲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不巧捶在他先前箭伤的旧创上。陆炳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是没有吭声。
“先前看你在地牢里,面对那么多刑讯官和拷问器械都面不改色,如今却这么容易就害怕了。”
“好好一个大活人,说消失就消失了,能不怕嘛!还有你也半夜三更地不见人,跑到这里悄悄地浇冷水自虐,我心里慌得不行......难道你就不怕?”
她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又怕夜里声音传得远让府里其它人听去了,只得一边怨一边努力压低声音。
这幅样子居然把陆炳给逗得有些想笑,他轻轻挣脱了她的手臂,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天空。
“我当然也会害怕。”
这句话让莫菲感到有些心安了,她知道陆炳已不再为怒气所惑,现在的他又开始重新思索反击的策略......
“我还需要些时间,周兄他......”陆炳的话语开始变得混乱,“我先前好像有些焦躁了,现在脑子热乎乎的难受地很,还是再用凉水洗把脸为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水井走去,莫菲马上冲上去拦住了他,将手背放在他的额上。
“......烫得吓人。”她又用另一只手对比着自己的体温,“给我——老老实实——先回去——休息!”
好不容易看他现出一点让步的苗头来,莫菲果断抓紧时机赶他回屋去。每说一个词她就狠狠地在陆炳的背上推一把,陆炳甚至怀疑没等自己病倒,砸也让她砸出毛病了。
......
这一个晚上沐晚烟也不好过,她顶着通红的眼眶熬在囚室门口,等了许久才等到萧随重新现身。
“干爹擦把手吧。”她立刻打起精神,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了他。
“不用,又没沾什么血污。”
“那......”她忍不住往囚室里看了一眼,“周大人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刑不上士大夫......没让他受多少痛苦。”
萧随淡淡地答道,仿佛只是度过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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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生平愿,或见飞蛾自投火,心有戚戚焉——这是土方岁三的俳句,或者说是经过中文版修饰的俳句,我很喜欢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