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带着众人, 在舟山暂时住了下来。
为了安全起见,他特意找了一处远岛,地处偏僻, 音讯近乎断绝。
好在岛上虽无人烟,却还留有许久之前的港口和房屋,颇俱规模, 不必从头开荒当野人。
于谦拾掇了一下屋中旧物, 竟发现了一些记录:“建炎三年,天子为避金兵, 专走海路, 避难于此。”
于谦:“……”
天幕上的观众们:“……”
建炎三年,天子不就是赵构?
好丢人!
【成化大帝朱见深】:想不到这个赵老九, 除了怂,阴险,没骨气,居然还很能跑!
【宋武帝刘裕】:一直跑到舟山可还行。
【汉光武帝刘秀】:纯纯丧家之犬属于是。
【辽承天太后萧绰】:不愧是赵宋君王,全身骨头都是软的。
【唐太宗李世民】:这份逃跑功力, 即便比起驾驴车日行千里的赵二, 也是不遑多让。
【唐肃宗李亨】:太宗爷爷说得对哇!
【宋高宗赵构】:放肆!
【宋高宗赵构】:尔等鼠辈纯属污蔑,休要胡言!
【宋高宗赵构】:朕这哪里是逃跑, 朕这是战略性撤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景泰皇帝朱祁钰】:赵二:你的借口很好,下一刻就是朕的了。
【汉昭帝刘弗陵】:哈哈哈哈哈。
【周世宗柴荣】:哈哈哈哈哈。
【宋太宗赵光义】:???
【宋高宗赵构】:!!!朱祁钰你找死!!!
于谦继续收拾房间,把它清理成能住人的样子。
期间, 喜获一大笔意外之财, 发现了无数赵构当年遗落的宫廷奇珍, 堆积成山。
这些金玉并没有被时光腐朽,反而万分耀眼。
里面甚至还有一枚帝王印玺,在仓皇的逃命中,被狠狠摔在地上,连捡都顾不上。
于谦:好家伙。
可以看出,完颜构的逃跑之心是真的很迫切了。
他觉得这印玺镶金缀玉,还怪好看的,于是收进袖中,准备拿走当个纪念品。
张千载大惊:“这帝王玺可不兴拿啊!你想干什么?”
于谦语气清淡:“带回去送人。”
这有金又有玉的,岂不是很适合送给陛下?
朱祁钰:!
奇怪的收藏增加了。
张千载一脸惨不忍睹,“你、你”了半天,深觉于谦是个大逆不道的狂徒。
他带了一些人手,以及物资若干,忙忙碌碌一阵,便在岛上安顿下来。
于谦每天都来找先生学棋。
由于先前的药效使然,文天祥一直在休息静养。
他接手了邓剡的工作,开始着手整理数百卷的宋末史料,撰写成文。
于谦坐在他对面,一如既往地……苦逼写作业。
深秋之后,海风日转一日地转为苍茫肃杀,天地一冻,万木萧然。
在摇曳的灯火中,于谦看着先生提笔写下一行行浸满了血泪的文字,神色苍白静默,眉睫岑寂,如同凝结了一整片冰海的凉意。
让他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仿佛见到了一只伤重坠落尘泥的孤鹤,本性高洁,不入红尘。
须得百般照料,用心看顾,才不致让他和这昏浊人间互相对峙,世我两伤。
初冬,第一缕新雪落下的时候,于谦兴冲冲地告诉先生:“快看,梅花开了!”
他折了一大捧寒梅,抱在怀中,满院都浮动着隐约的暗香。
先生正坐在窗前写字,眉目映着窗外的皎洁雪色,清影寂寥。
他今天写的是翰林学士刘鼎孙的列传。
于谦记得这个人,在《宋史》中只有一行字。
说他在崖山战败时,“驱家属并辎重沉海,不死,为元兵所执,得脱后复蹈海死。”
陆秀夫的手记中却至少记了他百八十条的故事。
他说刘鼎孙,极心灵手巧,能以简单的杂草编织出万物,经常随手扯出一个草编小蜻蜓,来哄崖山上的小朋友。
他也擅长吹叶子,曲调袅袅,音色皆清丽动听。
会一点画作,尤其是山水画,海上飘零一路,追忆了许多江南故园的风景,在沉船时俱焚。
于谦一行行看过去,便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个风骨卓绝、多才多艺,又不失生活之趣、十分热爱生命的形象。
他不觉叹息了一声。
崖山十万军民当中的任何一个,宋元经年战争中死去的任何一个,在战死之前,也都曾抵达这人间雁过留痕。
文天祥落下最后一笔,回眸微笑道:“廷益来啦。”
于谦选了一枝最为明艳的红梅,放在先生掌心。
“先生的手好凉”,他担忧地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指尖,一转身,准备去关窗。
文天祥制止了他:“我想看一看雪。”
于谦一怔。
文天祥晾干了纸上的墨痕,轻声说:“大雪一落,天地俱净,茫茫若一色,就仿佛那些血与火,凄怆的惨剧,都未曾发生过……好像来年还可以盼一场丰年。”
于谦灵机一动:“先生不如去海边看雪。”
于是片刻之后,他就带着今日的作业,和先生一道坐在了海边礁石上。
文天祥看着落雪的海面,神色中的深重忧思渐渐被风吹散,弯起眉眼微笑:“此处风光清绝,不似人间。”
于谦:!骄傲。
今天也有努力维护先生的好心情呢。
天幕上:
【南唐后主李煜】:于谦的思想觉悟还是不够。
【南唐后主李煜】:如此美人美景,焉能只盯着看,不写首诗记录下来?
【明宣宗朱瞻基】:你就不要为难于卿了。
【明宣宗朱瞻基】:朕真怕他对着文山先生,写出又一个版本的《石灰吟》。
【汉光武帝刘秀】:于谦,你别忙着看海,先生让你写的作业,都做了吗?
【秦昭襄王嬴稷】:没做也不要紧,反正来日方长。
【秦昭襄王嬴稷】:等于谦学完了下棋,文天祥还要教他策论时政、纵横兵法、琴诗书画、星象算术、堪舆命理、博综诸艺。
【北齐神武帝高欢】:笑死,根本学不完。
【宋孝宗赵瑗】:太惨了,太惨了!
于谦:“……”
他决心证明一下自己,当即在礁石上铺开了棋盘:“先生,来吧。”
文天祥捏着棋子迟疑,似乎在思考到底该让他多少子,才不至于把孩子打击傻了。
他一边落子,一边随口吟道:“……因风随作雪,有雨便成泥。过眼惊新梦,伤心忆旧题。江云愁万叠,遗恨鹧鸪啼。”
于谦:“……”
等一下,现在不是下棋吗,为什么还有咏雪诗这个考察项目啊。
他沉默了一会,试探道:“同云蔽天风怒号,飞来雪片如鹅毛?”
哦豁。
同样是咏雪,先生想出来的就是清词丽句,一派气韵生动,引人入胜。
他想出来的,就是大雪鹅毛。
这对比太惨烈了!
天幕前的观众看了,纷纷叹息不已:
【南唐后主李煜】:于谦不擅长下棋和写诗,朕不擅长打仗,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汉景帝刘启】:不会下棋咋了,可以直接掀棋盘啊!
【魏文帝曹丕】:这世上果然没有真正完美的人。
【魏文帝曹丕】:信然也。
【宋英宗赵曙】:非也非也,文天祥就是完美的。
【汉武帝刘彻】:论人格操守,于谦和文天祥不相上下;论文艺造诣,于谦比起来确实略有欠缺。
【清高宗弘历】:于谦,你应该向朕学习。
【清高宗弘历】:质量不够,数量来凑,做一个高产诗人。
【梁简文帝萧纲】:有多高产?
【清高宗弘历】:朕已经写了快四万首。
【清高宗弘历】:给大家分享一下朕的咏雪诗。
【清高宗弘历】: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片,飞入芦花都不见。
【唐太宗李世民】:???
【南唐后主李煜】:???
【魏文帝曹丕】:???
【汉武帝刘彻】:这是什么奇幻风格,后世的诗歌品味朕不懂。
【宋仁宗赵祯】:@于谦,快来谢谢清高宗帮你找回自信。
于谦:“……”
果然,凡事最怕对比。
比起“一片一片又一片”,他这大雪鹅毛诗,看起来也没那么寒碜了。
【崇祯皇帝朱由检】:这个,客观来说,于谦的诗词造诣水平还是相当高的,风格俊爽,直抒胸臆。
【崇祯皇帝朱由检】:于谦《岳忠武王祠》: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崇祯皇帝朱由检】:《静夜思》:春风秋月不相待,倏忽朱颜变白头。
【崇祯皇帝朱由检】:《遣怀》:出处每怀心耿耿,是非谁较论悠悠。
【唐太宗李世民】:这明明写的很好啊,放在大唐也属于上上之作,怎么一到咏雪,就变成大雪鹅毛了。
【魏武帝曹丕】:大雪鹅毛这个梗,将会在诸天万朝永远地流传下去,名声堪比之前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陈文帝陈蒨】:那还是白行简更出名。
【陈文帝陈蒨】:朕哪怕等死后到地下,都不会忘了他这个震撼心魂的惊世巨作。
【宋太祖赵匡胤】:不可能再有后来人超过白行简的,大雪鹅毛也不行。
【宋孝宗赵瑗】:于谦:好了,可以了,不要再提大雪鹅毛了!
【北齐神武帝高欢】:白行简那篇文,具有极高的实战参考价值。
【蜀后主刘禅】:什么实战价值?
【蜀后主刘禅】:你唠嗑这个,朕可就不困了啊。
【北周文帝宇文泰】:不愧是小曹操,一开口就知道有没有。
【魏武帝曹操】:???
【魏武帝曹操】:小曹操是谁,谁是小曹操?
【北周文帝宇文泰】:给魏武帝你介绍一下,@北齐神武帝高欢,原名贺六浑,人称「小曹操」,跟你一样有些感情取向上的特殊癖好。
【北齐神武帝高欢】:黑獭小贼!孤看你是想死!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白行简那个位面的人,什么时候参与挑战?朕等待着白行简上来分享创作灵感。
【永历皇帝朱由榔】:呵呵,你是在好奇创作灵感吗?你分明是想从中借鉴!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借鉴又怎么了。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白行简在这个领域,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武周圣神皇帝武曌】:看看朕的咏雪。
【武周圣神皇帝武曌】: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峤金峦镇紫微。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
【魏文帝曹丕】:不错不错,很大气,很有帝王风范。
【陈文帝陈蒨】:朕觉得挺好,反正比「大雪鹅毛」好,比起清高宗更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清高宗弘历】:???
【梁简文帝萧纲】:朕也来咏雪。
【梁简文帝萧纲】:盐飞乱蝶舞,花落飘粉奁。
【周世宗柴荣】:好生无情!
【宋孝宗赵瑗】:萧纲写得还不错,和上面武曌陛下写的那句可以互相比一比。
【魏武帝曹操】:梁简文过于秀气了,还是武周圣神皇帝那篇更恢弘。
【清高宗弘历】:?萧纲这个句子,也就一般般吧。
【南唐后主李煜】:人家那是回文的,你把这句诗倒过来试试。
【清高宗弘历】:……绝了。
【魏孝文帝元宏】:萧纲断崖式吊打清高宗,将其碾压得体无完肤!
【梁简文帝萧纲】:谢谢。
南梁,简文位面。
梁朝历经侯景之乱,早已分崩离析。
就连当今的帝王,也被幽囚在深宫之中,外人不能一见。
简文帝萧纲倚在昏暗的绮窗前,长发披散,素衣如雪,望着天幕上的夸赞,极轻地弯起了唇角。
一抹苍白孤冷的微笑,犹如清夜断弦、凉歌照水一般,在他面上浮过。
如星火般照亮了整个幽黑的室内,却又稍纵即逝。
他早已平静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风姿独绝、温柔纤皙的帝王,即将在亘古的囚禁中走向死亡。
在幽禁中,身边没有笔墨,他便咬破指尖,在屏风上写诗。
那些诗,后来尽数被叛贼付之一炬,只有极少数,被人强行背下,得以保存了下来,流传后世。
天幕上:
【教主太上皇帝赵佶】:现在于谦还只是下棋,不喜欢可以直接忽略。
【教主太上皇帝赵佶】:要是于谦等一下学琴,也不擅长,岂不是大家成天都要听他魔音灌耳?
【汉光武帝刘秀】:无所谓。
【汉光武帝刘秀】:反正于谦那里过一年,本位面才过一天,忍忍也就过去了。
于谦:???
他没有那么菜的好伐!
别人也就算了,这个昏德公有何资格嘲笑他!
海风拂面而过,于谦转头看向文天祥:“先生,我想学琴。”
先生看起来并不意外,从容道:“首先,我们需要斫木做一张琴。”
于谦欣然同意。
他在后世见过先生所制的蕉雨琴,铭刻琴诗若干。
先生的好友,前南宋宫廷琴师汪元量,如今被掳到元朝大都,成了忽必烈的御用琴师。
他曾数次来狱中看望先生,彼此弹琴写诗相和。
除了古琴,先生自然也是象棋大师,善作闭目心棋,组建了“江西弈派”。
他后来还见过先生留下的象棋遗局《玉帛金鼎》,还有书法手迹《木鸡集序卷》,丹青若干,都收藏在紫禁城中。
真. 十项全能。
于谦忍不住感叹:“先生,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会啊。”
文天祥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扎心的话:“为师也想知道,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不会。”
于谦:“……”
他只能默默捂脸。
仔细一盘算,宋朝好像确实出了很多全才。
除了先生,还有范仲淹、辛弃疾、陆游。
如果单论文艺方面的全才,甚至更多,什么苏轼、米芾、姜夔之类的。
相比之下,大明就……
“先生千万别因此对大明产生什么偏见”,他语气微弱地说,“我只能代表大明士人的文化底线,其他人不是都像我一样的。”
天幕前的观众:“……”
同样在这些方面平平无奇的大明一众高官首辅:“……”
太过分了!
我们要举报于谦人身攻击!
这个时候,只有正德年间的王守仁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无他。
只因阳明先生,乃是一位文武双全、三教九流、天下万道无所不通的天才,属于能跟文天祥掰一掰腕子的程度。
月余以后,琴终于制成。
文天祥抚琴一曲,以正音律,问于谦:“你想取什么名?”
于谦沉思了会,认真地说:“不如就叫「正气歌」。”
这一次,先生没有被囚禁在大都监狱,恐怕也不会再有那首荡气回肠的《正气歌》。
对后人来说,或许有些遗憾。
可他转瞬想起那是的环境,“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想起那个暑气、腐气、秽气等七气升腾的囚牢。
就觉得,还是如今这样最好。
“我总觉得,「正气歌」这三个字,对我来说似乎有特别的意义”,先生有些惘然地说。
于谦突发奇想道:“既然这样,先生要不要给自己看一看手相,算上一卦?”
文天祥:?
于谦自有一套逻辑:“先生的文集,我倒背如流,你早期有好几十首诗,都写了那什么算命风水堪舆之类的。我一度以为,是那些算命先生花钱来请你做广告[1]。”
文天祥:“……”
究竟谁给他编的集子,为什么就连这种东西都会流传下来?
他简直难以想象,他在后世人心目中到底成了什么样的形象。
于谦充满期盼地看着他:“先生快来吧。”
请开始你的表演!
“没有给自己看相的说法”,先生无奈地说,“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
于谦:“好!”
他握着于谦的掌心,端详片刻:“你一生命途锦绣,炼金淬玉,世事皆全,纵有风波坎坷,也会很快就过去……”
于谦听他越说越离奇,不禁汗颜道:“我的命格哪有先生说的这么好。”
自己后来可是死得老惨了,还连累了全家。
文天祥轻笑道:“是我私心希望廷益命途顺遂,一切皆好。”
于谦低头磨蹭了一会,小声说:“对不起,我让先生失望了。”
文天祥讶然:“廷益何作此言?”
于谦告诉他:“我的结局很不好,和岳王一样,都是被下狱冤杀的。所以,后人将我们并称,说是「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他忽然想起来:“哦对,先生当年也曾被封过少保、信国公,而且在起兵勤王的时候,也曾驻足在西湖畔。”
“看来这句诗,应该改成三少保才对。”
天幕前的观众们:!!!
好家伙。
于谦,文天祥,岳飞,三个都是太子少保。
少保这个官职,好像确实成才率很高,这不得让朕的心腹大臣也兼一下?
顿时。
各个位面卷起了一阵册封少保的狂潮:
大魔王嬴稷:“武安君快来,你看着少保这职位,多衬你!”
始皇帝:“蒙恬,能者多劳,寡人来给你封一下少保。”
汉武帝:“冠军侯,朕看大汉的少保一职非你莫属,你快接旨吧。”
曹孟德:“奉孝啊,我大魏的太子少保还得是你来当!”
(郭嘉黑人问号脸:我大魏,眼下有太子这种东西?)
天王苻坚:“景略啊,虽然你还昏迷未醒,但这个册封少保的诏书朕已经先写好了,保证你一醒来就能看见。”
晋孝武帝:“谢太傅,你都已经是太傅了,要不朕给你降一级,改授少保吧!”
(谢安:???听我说,谢谢你!)
唐太宗:“房相,这少保一职,你休要再推辞。”
宋孝宗:“幼安啊,这是太子少保的册封诏书,你拿好。”
明武宗:“阳明先生,从今天起,你就是大明的王少保!”
嘉靖帝:“江陵啊,别人有的,你也要有,朕也让你兼一回太子少保……那个,你可以先把朕的猫放下吗?”
永历帝:“李晋王你快来,朕立刻给你安排一下少保这个职位!”
……
直到。
有人幽幽地在天幕上发出一行字:
【清高宗弘历】:三个太子少保,岳飞冤死,于谦屈杀,文天祥赴死就义。
【清高宗弘历】:你们确定还要封少保?
众皇帝:“……”
晴天霹雳,一箭穿心!
他妈的,这个弘历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现在开口。
一阵死寂的沉默后,众皇帝撕诏书的撕诏书,作罢的作罢,假装无事发生过,又坐回了原位。
景泰位面,朱祁钰眉头微蹙。
好像少保这个称号,确实有点不祥!
改一下吧,改成太傅,直接位列三公之首,也不用像历史上那样,等于谦死后再追封了。
南宋高宗位面。
赵构看着朱祁钰让于谦担任太傅的声明,险些破口大骂。
就离谱,这个朱祁钰!
现在压力转移到了他这边。
朱祁钰能给于谦升官,他却不给岳飞升官,岂不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明眼人:你想多了,谁还不知道你完颜构是什么货色。
赵构纠结了许久,最终一咬牙,也给岳飞加了太傅。
无论如何,大宋的排面(指一种不存在的东西)不能丢!
……
翌日,陈英乘船出海,到临近的城池购买物资,带回了一条音讯。
确切而言,是两个人的死讯,张弘范和邓剡。
忽必烈深感遗憾,欲让张珪佩其父虎符,拜昭勇大将军,掌兵万户。
张珪辞之不受,决意护送父亲和老师的灵柩各自归乡。
于谦蓦然变了脸色:“此事当真?”
历史上,张弘范确实死在了崖山海战次年的二月,然而邓剡,应该还有几十年的寿命才对。
究竟何处出了问题……
于谦想起那日告别时,邓剡苍白倦怠的神色,以及他将所有书卷托付过来时,那种释然的神情,不觉心一沉。
因为军中人事变动,这一带搜捕暂松,他们得以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前往陆地打探消息。
张千载用神一般的钞能力,找到了一个知情人士。
“你说庐陵邓光荐?”
“他确实死了,死前几个月,把平生所学都编成了书,留给小张将军。”
“很厚的书呢,数十卷,十余万字,也不知他怎么写得了那么多。”
于谦默然。
在历史上,邓剡也同样为张珪编写了一卷书,让他好好学,“熟读此,后必赖其用。”
不料在这个时间线上,竟成了遗作。
也许当初在建康驿的时候,邓剡的情况就已经不大妙,只是为了配合出逃计划,才一直按下不表。
他担忧地看向文天祥,想知道对方的反应。
但见先生站在日色照不见的阴影里,眉目低垂,犹如寂静的霜雪。
张千载又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那知情者说:“庐陵一带的人都知道,小张将军正在大张旗鼓,给邓光荐修坟。据说邓光荐死前让他重修白鹭洲书院,他也照做了,过几年,就能开门收学生。”
张千载道:“这是好事啊。”
“好什么啊”,那人感叹,“即便重开书院,也不可能让我们南人子弟入学!南人是第四等人,在元人眼中就是猪狗,如何愿意进行教育?”
“天下赋税,蒙古一档,北方汉人一档,南人一档。”
“我从庐陵那边逃过来,正是因为赋税太重,不堪忍受,不知多少百姓因此不堪果腹,家破人亡,能逃出来还算是幸运的。
“张弘范一死,小张将军暂时又不想掌兵,据说要闭关苦读邓光荐给他留下的书。张弘范那些旧部下没了约束,全都在四处纵兵劫掠,浙东许多小村都断了人烟……”
于谦再也听不下去:“别说了。”
他拉着先生,疾步走出门外,想将那些诉苦的声音迅速抛在身后。
然而,真正当一切都寂静下来,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看向先生。
先生的神色依旧沉静内敛,似一种月影山河、青灯高台的孤绝色,淡然得让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一晚归家后,先生继续给他上课。
于谦学东西很快,学完了琴棋,又学了好一阵山水画,已经算是初睹堂奥。
先生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行笔,期间始终沉默不言,末了,才问他想画点什么。
于谦:“就画白鹭洲书院好了。”
先生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他,一笔一画勾勒好这张画的骨骼,书院的一草一木,山水清丽之表,江洲隽秀之气,俱跃然在眼前。
唯有,物是人非。
他仿佛想要在山水间的空白处,添上一个邓光荐,但终究是几度描摹,都难以成形。
玉笔在他修长的指间,轻轻握出了一道裂痕,终于被他折断。
“人琴俱亡”,文天祥掷笔道,“不堪再画。”
于谦低头看了这张画许久,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句话:“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什么?”
于谦顿了一下:“这句话出自《登西台恸哭记》,是你从前的参军谢翱,许多年后独登西台,写来……悼念你的文赋,字字泣血,引人泪下。”
“此文很出名,后人每提起人间沧桑,亡国之思,都以「西台恸哭」来代替。”
文天祥默然。
于谦给先生念了这篇诗文:“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仿佛有一点碎玉般的水痕,坠落在桌面的白鹭洲图上。
“廷益。”
于谦听见先生低低地说:“对不起……可我还想再试一试。”
他背对着先生,怎么也看不见他说话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先生此刻很难过。
他一下子慌了神,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先生轻轻按住了肩膀:“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我知道,你大抵是带着某种任务来的,这个任务恰巧与我相关……”
文天祥曾许多次地问自己。
能不能就此放下,就这样配合于谦的计划,避世隐居,了度余生。
他会教出很好很好的弟子,或许,未来还能看见大明帝星降世,天下重归汉人的那天。
已为这江山生民奔走数十载,后半生,何不悬崖勒马,停在此处,放自己一线天长海阔?
然而,每一次这样问自己,答案最终都指向同一处。
他真的做不到。
他若能安心隐居,便只有一种情况。
那就是,改朝换代以后,从前的宋人都过得很好,年复一年,休生养息,逐渐淡忘了故国,归于历史前进的浩荡洪流之中。
江山易改,若百姓仍旧安康,从前的政权倾覆又何妨。
可如今,宋人过得一点都不好。
于谦神色茫然:“先生,难道是因为邓光荐吗,此事是我之过……”
最初不过是出于一点想要保全对方的私心,居然演变成了今日的后果。
“不”,文天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执念太深,至死方休。”
“对于你们后人来说,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可我身在其中,总还想着要战斗至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明知是死路,也想着要去亲身走一遍。”
于谦一时寂然。
文天祥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这个笑中,有隐隐约约的流光皓月,庭树清风在萦绕,让人一见便觉得心地俱净,星辉下,古木寒影寂寂,提灯始觉春空:
“此一路千里押解之途,得君为伴,已可称得上一声命运眷顾了……你不是我,不属于这个人世间,自不必去经受那些烽火波折。”
“我死之日,你若还留在此处,且折一枝梅在我坟前,也算不负这相知一场。”
于谦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然而,对于任务的担忧却如同一枝箭,将他沉默地钉在了原地。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这一瞬,他想起很久前,自己看着先生的画像写下赞语:“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
难欺者心——
他问自己,我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来几百年前观光一场,为了所谓的任务而四处奔走吗?
那我又将眼前之人,将天下苍生,置于何地?
邓剡、张珪、张千载,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某些虚构出来的幻象啊。
那么,这人世间的百姓,千千万万条在苦海炼狱中沉浮的性命,与大明时空的百姓也都一样,都是他甘愿生死无阻、以身相护的人。
“为师走了”,先生最后拍了拍他,“你以后要好好的。”
一抹飘渺如云的衣袖,从他身侧擦肩而过,似幽渺的星霜悄然坠入了月冷风清的永夜,逐渐消失在槛外。
在先生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于谦忽然沉声道:“不是这样的,先生,有一点你说得不对。”
“我不是为完成任务而来,我是——为你而来。”
所以,你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
你的百折不挠九死不悔,也终将成为我的百折不挠九死不悔。
更何况,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丹心应是何物?是黎民,是社稷,是所眷苍生的福祉与安危。
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粱。
我命浑小事,我死庸何伤。
于谦将这些话一一说出,文天祥回眸看他:“廷益,你可要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在此刻,于谦终于如拨云见日一般,看清了自己的本心,“不过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罢了,我们从何处开始募兵?”
“自然是舟山本岛。”
……
天幕上。
众人对这个发展惊叹不已。
【宋太祖赵匡胤】:唉,在这种条件下起兵……只能说尽人事,知天命。
【汉武帝刘彻】:朕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感叹了,文天祥果真是国士无双,真英雄,伟丈夫。
【陈文帝陈蒨】:确实是英杰。
【宋高宗赵构】:无愧于大宋最后的脊梁。
【辽承天太后萧绰】:文天祥这次起兵,是为了天下百姓,不是为了你赵宋。
【辽承天太后萧绰】: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景泰位面,百官相顾失色。
王文看向了景泰皇帝:“陛下,这……”
照他来看,石灰兄万万不该这么做,而是应该在岛上一直苟到副本结束。
这样,保底也能完成一个【拯救文天祥】的任务,得到奖励。
这要是出去募军起兵,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任务就全白搭了。
王文最担心的是,万一没了奖励,陛下的病治不了……
“让他去”,朱祁钰却说。
他虽然病容苍白,但神情中却有一种骄傲夺人的光彩,犹如寒凝的美玉。
“于谦是天下人的于谦,不是朕一个人的于谦。”
……
月余之后。
一支名为「平虏军」的义军,在舟山主城打出旗号,誓师发兵。
【作者有话说】
【1】这个是钱钟书评文山先生的早期作品,巨巨巨好笑:”他(文天祥)在这个时期里的作品可以说全部都草率平庸,为相面、算命、卜卦等人做的诗比例上大得使我们吃惊……大约那些人都要找状元来替他们做广告。“
真的笑死我了。
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粱。我命浑小事,我死庸何伤。————文山先生《五月十七夜大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