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迦的手指很凉。
宋斐然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颤抖,他那些记忆画面里丽莎样貌的邪神显得天真又残忍——
她站起来,纤细身体上隆起的肚子显得像巨大的肿瘤,她牵起那迦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像个孩子一样说:“哥哥,这是我们的孩子,只要你用圣神之力孕育她,她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壮的孩子。”
那迦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近乎愤怒的说:“不要再用丽莎的脸!她还是个七岁的孩子!你让我觉得恶心!这根本不是人类孕育的孩子,是异形蛛卵!”
她那张脸皱起眉,抬手一巴掌打在了那迦的脸上发脾气说:“谁允许你对我大呼小叫!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我就是丽莎!你黑人格出现的时候可少亲吻我这张脸!”
“住口!住口!”那迦崩溃的抓住了她的肩膀,试图用神力改变她的面容。
她突然尖叫起来,用丽莎稚气的声音,整个人倒在梳妆台,腿下淌出大片大片的血。
她哭了起来,就像丽莎快要死的时候那样,恐惧的哭着叫他:“哥哥,哥哥我怎么了?我流血了……伽罗哥哥……”
血流的那么多。
那迦怔怔的望着那张痛苦的脸,整个人被抽走了魂一样上前,“丽莎,丽莎不要怕。”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抱起来,快步走到床边放下,像个失心疯一样不停在念:“医生,要找医生,要救丽莎,丽莎说她很痛,她很痛的……”
而邪神在床上用丽莎的声音尖利的叫着:“哥哥!我好痛!用你的神力救救我吧!”
祂的演技如此拙劣,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被蛊惑,可是那迦他失去丽莎太久,他像是疯了,病了,不停在说:“丽莎很痛,不要带走我的丽莎……”
宋斐然不想再看下去地收回手,睁开了眼。
雨还在下,她看见面前紧闭着眼睛的那迦颤抖着在落泪,手还僵在半空中,抖得非常厉害。
她再次握住了那迦的手,感觉他颤了一下就紧紧握住,“那迦,够了,不需要再回忆了。”
可他像是无法从痛苦的记忆抽离出来,睁开眼满目赤红的流着泪,发着抖,“丽莎很听话,我的丽莎很乖……她需要医生,需要吃药……”
宋斐然静静看着他,“你需要我抱你吗?”
那迦依旧怔怔站在那里流泪发抖,可没有抽走被握着的手。
宋斐然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他没有抗拒,而是在宋斐然的怀里痛苦地哭了起来。
“我害死了丽莎,是我害死了她,我把她带出孤儿院,我以为可以更好地照顾她,可是我却害她卖掉自己救我……我害死了她。”他的眼泪浸湿宋斐然的肩膀。
他太瘦了。
他这个状态什么也问不出来。
宋斐然抚摸他的背,对他说:“如果我是丽莎,我会非常开心你把我一起带出孤儿院,没有丢下我。”
如果当初她的母亲带走她,哪怕她会过得很辛苦,她会死,她也会非常开心。
她病态的希望得到形影不离的爱,窒息的爱,哪怕死也要一起死的爱。
那迦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你可以救丽莎?可以吗?”
“可以。”宋斐然回答他,“但你要停下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想知道那迦既然是圣天使那时候为什么没有能力救丽莎?
想知道圣神到底是怎么诞生的?孕育圣神的母体卵又什么什么东西?
这个世界里有太多东西她不知道了。
那迦在宋斐然的怀里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控制此刻的情绪,抬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哑声说:“进入我的身体吧,你可以随意读取我的记忆……我知道的你都可以读取。”
他展开巨大的金色羽翼将宋斐然包裹在内。
像一层结界,宋斐然仿佛被隔离在密闭的空间里,听不见雨声和任何声音,只能听见那迦的声音。
这一次他没有闭眼,他望着她,碧色的眼睛像碎掉的玻璃。
宋斐然没有犹豫,将神力探入了他的脑子里,读取他的记忆——
她才知道,原来那迦身体里的那部分圣核就是林赛亚的“神智”……
……
雨还在下。
林赛亚被阻拦在了学院门口,他既没有带学生证,身上又还穿着湿透的T恤和睡裤,怎么看也不像是学院里的学生,被拦住很正常。
他其实心里很清楚,就算进去他也没有地方可以待,曾经的宿舍已经不属于他了,校长替他办了暂时休学。
只是他不清楚除了这里还有哪儿能去。
他坐在门岗的廊檐下很久,连门岗的人都看不下去过来问他:“你的班主任是哪一位?我打个电话问问吧。”
他张了张口却意识到,如果李斯班主任知道他在这里,肯定会让校长把他带回去吧。
“可以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林赛亚恳求地问他。
“不是我要赶你,是学院有规定……”门岗的人看他可怜,却又为难。
有人撑着伞停在了门岗外,柔声说:“他是我的学生。”
林赛亚猛地侧头看过去,看见黑伞下的宋老师,她还穿着那身黑丝绸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浅色风衣,将教师证递进来说:“他暂时办理了休学,回来取些东西。”
林赛亚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或许是因为宋老师冒着雨来找他,也或许是因为那句:他是我的学生。
就好像他在这个世界上不是被孤立的一个人,她是他的老师,会找他,会庇护他、教导他的老师。
门岗一眼就认出了宋老师,知道她是校长都尊敬的人,马上朝她行礼。
宋斐然谢过了他,撑着伞带林赛亚走进学院。
林赛亚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她,只感觉到她的伞一直撑在他头顶,他悄悄看见她的肩膀都被雨淋湿了,忙推着她的伞遮住她:“我没关系,您不要淋雨。”
宋斐然没说话,带他去了自己的员工宿舍:“你的宿舍已经住了新的学生,先去我那里换身衣服吧。”
她打开门,领着林赛亚进去。
……
阴雨天的房间光线很暗,窗户和门都是关着的。
她走过去连窗帘也拉着,只打开了床头的一盏小灯,取出了衣柜里的一身衣服递给林赛亚:“这是L码的,我买来当睡衣睡裤穿,只穿了两次,你应该合适。”
林赛亚始终低着头,脑子被雨淋的发木,愣愣地接过去,跟随她的指令去了浴室里换衣服。
没开灯和窗户的浴室里,仿佛空气都是不流动的。
可他觉得异常安全,因为这里充满了宋老师的气味,她的沐浴乳、洗发水……都是熟悉的月桂花香。
他低头闻了闻手里的白T恤,也是宋老师身上的气味。
昏暗之中,他耳朵和身体烧起来,低头脱掉湿淋淋的衣服,却发现没有可以擦身体的东西,浴室里只有宋老师的毛巾和浴巾。
“你可以冲个澡。”宋斐然忽然在外说:“如果不介意,里面的东西可以随便用,我再回来也会换新的。”
可以用吗?
林赛亚手指摸上了挂在洗手台旁的浴巾,好柔软,像被太阳刚刚晒透了一样,这么新就要丢掉了吗?
他从来也没有用过这么柔软的浴巾,事实上他没有过一条“浴巾”,他的浴巾是用得很旧、淘汰掉的毛巾,都是硬邦邦的手感。
他鬼使神差地拽下来浴巾,将脸轻轻埋进去,柔软的他想哭,全是宋老师的气味。
这里很安全,他进入了一个绝对安全的领地里,这个领地的领主就是宋老师。
林赛亚喜欢被宋老师的气味包裹住,就好像他没那么孤独了。
很快,林赛亚就打开了浴室门走出去。
昏黄的灯光中,他看见宋老师正在桌边托腮看着电热水壶烧水,蒸腾的水雾中,她的眼睛、侧脸雾蒙蒙,那么不真实。
外面的雨声,林赛亚坐在她的小沙发里听着她烧水、冲咖啡,走来走去,忽然觉得好幸福。
他形容不出这种幸福,就好像外面洪水滔天,这个小房间里也会接纳他,温柔的问他:“要不要喝咖啡?”
她端着咖啡走过去,递给他说:“是放了很久的挂耳,可能不好喝。”
林赛亚低头被热气熏湿了眼睛,喝了一口,嘴里发苦发酸,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喝咖啡,如果韦丽佳把一杯咖啡泼在他脸上不算的话。
他始终没有敢抬头直视她。
直到宋老师凑近嗅了嗅他,笑着说:“你现在闻起来很像我的东西。”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林赛亚半边的身体和头发都轻轻战栗起来,他想他的耳朵一定红透了,因为他抬起眼看她的时候,眼眶是湿红的。
“怎么又哭了?”宋斐然坐在沙发上,手掌就撑在他的腿边:“不喜欢我说你像我的东西吗?”
林赛亚慌忙摇摇头,他想说喜欢,却又说不出口,可他想能成为宋老师的“东西”一定非常幸福。
可以永远待在宋老师的领域里,永远有归属,而不是像他一样被整个世界孤立在外,连去的地方都没有。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擦掉了他的眼泪,托了一下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林赛亚,喜欢我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她好温柔的对他说:“不是一件罪恶的事,就像世人爱慕圣神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的心像被紧紧的包裹了住,可他的爱不是对圣神的爱,是复杂龌龊的,她……她不觉得他恶心吗?
“欲望也不可耻。”宋斐然的手指轻轻放在他膝上。
林赛亚膝盖也麻掉了。
“爱之中本身就包含了欲望,就像有时候恨也是爱。”宋斐然像老师一样和他说。
“恨也是爱?”林赛亚那时并不明白,恨一个人怎么会能同时还爱着她呢?
他很想去想明白,可宋老师低头摘下了她的眼镜,他的脑子随着她这个动作而一片空白。
她抬起眼,像梦境里一样望着他,他非常明显的意识到自己像梦里一样邪神气息乱窜在身体里,龌龊的有了不该有的反应。
他下意识的拽住宽大的T恤遮盖,心慌乱的像千万只恶魔蝶在扇动翅膀,叫嚣着:亲吻她,亲吻她吧,爱她不可耻,想要亲吻她不可耻,她如此强大又温柔,有谁能够不爱上她?不想要亲吻她?他再卑贱也拥有可以追逐着她,仰慕她的资格不是吗?哪怕……哪怕只是亲吻她的手背,也足够了,足够了林赛亚。
他心里着了火了一样,鼓起全部的勇气紧紧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她明显愣了一下,张口要说什么。
林赛亚比她更快一步说:“宋老师我……”可以亲吻您吗?
可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哑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口,他很怕他问出口会让宋老师觉得恶心,觉得冒犯,将他从这间屋子里赶出去。
他怕自己连做她学生的资格也失去。
不,他不能失去她,他就算被全世界孤立、死在邪神的控制下,也不能失去他,这是他唯一的幸福。
所以他把那后半句话换成了:“我永远追随您,爱护您,无论您是圣神还是普通人类,我永远是您的学生,您的信徒。”
他低下头颤抖的吻了她的手背,眼泪不争气的在打转,哑声说:“我会努力的,会努力控制邪神,会努力成为有用的神力者,像校长那样追随您保护您……”
他几乎哭出来,因为她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脑袋上,好温柔的抚摸他,和他说:“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最听话的孩子,最乖的小狗。”
他将额头贴在她手背上,喉咙里发哽:“我会听您的话……”
宋斐然垂着眼看他颤抖的脑袋,她在那迦的记忆里看到了许多东西,那些只有圣神和他身边圣天使知道的事情。
原来圣神会在每一次瘟疫、洪水、战争……人类灾难来临之前就降生在世间,他的一部分圣核和圣神的记忆也就是神智,会化成一枚卵封禁着之前被他带回来的灾难,这枚黑色的卵被圣天使守护着。
而在圣神又一次降生世间时,卵内的那些灾难生出灵智变成了拥有意识的“邪神”,蛊惑圣天使那迦带着祂逃到了世间。
邪神操控黑那迦彻底打开了那枚卵,寄生在了一个人类身体里。
而被打开的卵也自动进入那迦的身体里变成了他身体里的圣核——那迦身体里的圣核是带着圣神记忆的圣核。
邪神没有实体,人类的身体无法支撑祂吞下圣核,所以祂一直在试图诱骗拥有圣核的那迦和祂孕育新的生命体,这样祂就能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完美身体。
那迦在圣核进入身体后,也抵抗住体内的黑那迦,可他太想救丽莎了,邪神答应帮他救丽莎,所以他试图将圣核据为己有,救了丽莎之后再归还圣神向他请罪。
但他低估了黑那迦对他的侵蚀,他精神越来越不好,得了“失心疯”一样经常失控,直到后来他用圣神之力救了假装小产的邪神,他醒悟过来他已经病入膏肓,封禁了圣核彻底陷入昏睡。
再然后就是降世的圣神觉醒,和邪神大战,再次封禁邪神,将黑那迦从他身体里剥离了出来,力竭而亡,临死之前设下忏悔地狱,没有收走那迦身体里的那部分圣核和神智,而是再次降世成为了林赛亚。
至于为什么圣神会再次降世成为林赛亚?又为什么把邪神之卵封禁在一个人类女孩的身体里?那迦的记忆里没有答案,因为封禁邪神时,他还被黑那迦操控着,在昏睡。
或许黑那迦知道答案。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宋斐然在那迦的记忆里找到了打开忏悔地狱的方法——忏悔地狱的大门就在天神族的圣墓山,就是那座死火山。
要打开那座死火山的封禁、打开这扇通往地狱的大门,只有圣神的悔恨之泪。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雨声和林赛亚的低低哭声。
宋斐然用指背蹭动着他脸颊上的眼泪,原来忏悔地狱的钥匙是圣神的悔恨,圣神的眼泪。
不是地狱里异教徒的,也不是林赛亚的。
圣神在设下忏悔地狱的时候,是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后悔?不会憎恨?不会流下眼泪吗?
“哭吧,林赛亚,哭出来就好受了。”她抚摸他,感受他的脆弱:“我明白你心里的怨恨,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林赛亚却在她手掌里摇头说:“不,我不恨……如果邪神之卵没有封禁在我身体里,就会封禁在其他人身体里……或许是韦丽佳,也或许是您,是任何一个普通人,总有人要去做这些……我愿意做这些。”
他只要想一想,或许这些痛苦会是宋老师,或者班里的其他同学经受,就感到愧疚,他没有不愿意去受这些苦难,他只是……太孤独了。
可宋老师在,她在他就可以忍受下去。
宋斐然啧声就在嘴巴里:真是天生地造的圣父。
那为什么当初不封禁在他自己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