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游乐场(九)

接着,冰箱里那个女人咧开嘴,冲着他笑了。

而他从未见到苏沉鱼脸上露出过那样的表情,她总是娇媚而可爱的,就算是生气的时候也带着三分娇嗔,这是他第一次从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说起来或许有些难以理解难以形容,她咧着嘴,瞪大了眼睛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在故事书里看见的鬼怪。

他猛地关掉了冰箱,接着冰箱门又被反弹回去,轻微的晃了晃。

他心想,我这一定是在做梦。

这个结论或许也真有几分道理可言,他仓惶的回到沙发上坐着,接着立马想起来他的电视柜里有很多苏沉鱼的影碟,他又脚步匆忙的去翻那些碟片,可那些碟片他原本记得就摆在那个地方的,现在也不见了,不仅不见了,里头却摆满了苏沉鱼的照片。

或许不是照片。

他颤抖着手去拿那些照片,手刚碰到一张就像是被火焰烫着了手指一般缩了回去,因为那些照片,无一例外,全部是苏沉鱼死时的影像,亦或者是,他在脑海中忍不住想过的画面。

三年前,苏沉鱼跳楼身亡,而作为当红明星的苏沉鱼,就连死的时候最后一张照片也要被媒体作为谈资广为流传,无数人想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想看看她这个生前号称统一了饭圈审美的女人死时是如何脑浆迸裂血腥恐怖的,顾砚初当然不会让别人看见挚爱死时的画面,所以他花大价钱把照片买了下来,可他自己最终也没有舍得去看那些照片,因为他不敢。

就连公安局通知认尸他也是请朋友帮忙领的结果,毕竟他也才二十几岁,认真算起来也不过是个少年郎,这样的打击太沉重了。

可是不看,不见,不代表就不会想到,午夜梦回时,窗帘微动时,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总会翻来覆去的回忆起事发时的白天,他竭尽全力的回忆着那天苏沉鱼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动作,一举一动可有什么异常之处,他记得那捧大红的玫瑰花,记得她甜笑着上楼,记得她像往常踮起脚尖在他耳侧落下一个轻吻,然后说:“明天见。”

他想不明白,虽然事上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可他想不明白,却也不敢去查,不敢去深究,他怕枕边人原来早就有了想死的心,而他却一丁点都没有察觉,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化也化不开了。

这明明是个梦,可他却觉得好像忘记了很多,且很重要的事情。

他拉开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天亮了,这个夜晚短暂的好像只过了十分钟,林萧站在他的门口,笑着和他说:“今天周末,我们去打球吧。”

顾砚初感觉嗓子有点干涩,他干巴巴道:“你昨晚不是才给我打过电话吗?”

林萧愣住了,他手里抱着的篮球却忽然一抖,顾砚初的目光自然而然的移到了篮球上,他又重复了一边:“昨晚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

林萧说:“没有啊,我昨晚一晚上都在酒吧,我给你打什么电话啊,哎苏沉鱼呢?我昨天可看到八卦小报了啊,说她在你这里过的夜啊。”他促狭的笑起来,胳膊肘捅了捅顾砚初:“你和她都发展到这一步啦?”

顾砚初置若罔闻:“苏……沉鱼她已经死了三年了。”

林萧的笑容僵在脸上,过了一会儿,他扔了篮球,懊恼的按住了自己的脑袋,自责道:“是吗?那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沉鱼是什么时候死的?死了三年了吗?那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啊我的头好痛啊!!!砚初!我的头好痛啊,你快帮我看看,看看我的头怎么了?”

顾砚初却完全不敢动,他僵在门口,看着那个被林萧扔掉的篮球砸在地上,越滚越远,然后慢慢变成了一颗人头——那是林萧的。

而眼前这个林萧,再一回神,他就像是一坨融化了的固体胶,或者说脂肪,慢慢的融化之后,全化在了地上。

“砰——”门突然从他的眼前被关上了,他直接被弹进了门里。

直到背部着地的疼痛感把他唤醒,他才忽然惊醒过来,眼前依旧是那个小小的厕所,那面镜子距离他不到一米。

顾砚初惊魂未定的抹了把脸,茫然的看看站在旁边的苏沉鱼:“我这是……怎么了?”

苏沉鱼耸耸肩:“简单来说就是,这个镜子有毒。”

顾砚初:“?”

苏沉鱼说,“你在镜子里看到什么了?”

顾砚初慢慢回忆起梦境里的内容,说是梦倒也真的不尽然,因为没有哪一个梦会真实到这个份上的,梦里的话,看见的全是死去的苏沉鱼。

苏沉鱼看他脸色奇怪,忍不住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脸:“你在想什么?感觉很入迷。”

顾砚初还在回忆刚在看见的画面,一想到苏沉鱼死了他就忍不住心悸,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苏沉鱼就杵在他面前,还那么可爱,他就没忍住,抓住那根手指头放在嘴边亲了一口。

苏沉鱼:“???你在作甚?”

巧的是刚好这个时候蓝泠和林萧也走到这边来了,林萧夸张的“呦”了一声,“你两这个调.情地点怪别致的啊。”

苏沉鱼懒得理他,顾砚初倒是难得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了,他摆摆手,“你们发现什么了?”

林萧刚想开口,苏沉鱼一抬手让他闭嘴,转头问顾砚初:“你刚才是不是在那个镜子里看见什么了?

顾砚初则是不想让她担心,于是说:“没有啊,怎么会,我刚才就是眼前一黑什么也没看见。”

苏沉鱼能信了他的鬼话?那当然不可能了,她只是挑了挑眉说:“可是刚才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我才去镜子那边看你的,然后就看见你倒在地上了。”

其实她什么也没听见,顾砚初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只不过是因为等的时间有点久了她不太放心而已,但是顾砚初这个人她倒是十分了解,他就算真有这么事了也肯定不会跟她说的,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真的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可是他怕她担心,却不告诉她。

顾砚初果然被她唬住了,沉下脸说:“那个镜子,能照出人心里最恐惧的东西。”

苏沉鱼的死是他的一块心病,别说是午夜梦回了,他时常想起苏沉鱼的事,心里最恐惧的也是苏沉鱼的死。

听他这么一说,苏沉鱼还真诡异的起了点兴趣,顾砚初还想制止她:“你别过去了。”

苏沉鱼还偏不听了——她的想法大概就是,老娘纵横江湖数十载,还能怕你这么个玩意不成?

结果,她走到那个镜子面前,神志立刻就被吸进去了,入目先是一片黑暗,像是溶进了墨水里一般,再然后她看见了自己的家。

苏沉鱼心中一跳,居然是这段早已被自己埋葬在记忆深处里的往事。

她也并非生来就花团锦簇,事实上小时候她很穷,穷到什么地步呢?穷到那时候隔着厚重油烟的窗户,她踩着板凳偷听一窗之隔的父母说话,听到父亲抽着旱烟“啪嗒啪嗒”的说:“我看啊,还是把老三卖了。”

母亲呜咽着回话说:“老三太小了,天寒地冻的,要是搁外头冻死了可咋整。”

接着是良久的沉默,再是父亲一踹板凳,铿锵道:“是卖!又不是扔!干什么说的闺女跟要死了一样?”

苏沉鱼就是老三,后来的争吵是怎样的她也无暇去听,甚至那个时候她都不叫苏沉鱼,农村里的孩子多得是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的,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瘦的跟个豆芽菜一样,她人虽小,心却比别人都大,她一直都知道父母不待见自己,但没想到已经厌恶到了这种程度,她那时候想着,虽然你们生了我出来,但吃穿上都待我并不好,要是把我卖掉了,你们还赚了呢。

我可不能让你们赚了。

村子里关于孩子买卖的事大人们从不忌讳,但姑娘一般不担心自己被卖掉,因为一般不会有人会去买姑娘,姑娘只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扔掉。

那年她长到五岁,在那个黄叶微卷的秋天里,偷走了家里的一些钱,独自一个人跑进了沉重的夜色里。

她跑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跑出了村子,身后也没有人举着火把来追,她曾经听人说过的,隔壁家的小孩和爹妈闹别扭,晚上跑出去了,当天晚上隔壁家急得要命,连夜摆脱了村长,请了全村人找孩子。

若是找到了,就是心肝宝贝似地哄着,若是没找到,便是把这座老山翻了个遍,也要找到的,孩子那么小,若是被豺狼叼走了可怎么办?

可苏沉鱼的父母不担心这些,孩子丢了,他们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心想着又可以省了一笔钱了,当然这种欢快的情绪是在她们发现苏沉鱼偷了钱之前。

她在冷冰冰的山头等了一个晚上,心想着若是你们来找我,把我卖掉也是可以的,就当我给你们赚了点钱。

可是父母、村子里的邻居都没有出现,附近连可恶的豺狼都没有。

后来她走出了大山,走出了那个寂寞的深夜;走进了浮华都市的五光十色里,也拥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苏沉鱼。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沉鱼。

这段往事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就连苏沉鱼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毕竟她并不是天才,五岁之前的事她也和平常人一样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陷入梦境之后,那些记忆却统统无比深刻起来了,她甚至看见了父母的脸。

他们和那么多老实巴交的农民一样,没什么特殊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也令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别的神采,甚至连五官似乎也模糊在皱纹里了。

她想着,不该是这样的,就像公司给她安排的那样,她是小公主,娘胎里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的父母都在国外,皆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她一进公司就是独一无二的小公主,公司起码花了两到三年的精力来打造这个巨星。

可惜还没能看她达到巅峰,就先眼睁睁看着这个花瓶砸在地上,然后什么也不剩下了。

画面再一转,她穿着华丽的礼服站在后台候场,伴随着一声:“宋姐来了。”

她看见两队人簇拥着一个女人从她身前走过,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和她一样的黄色礼服,这样挑人的颜色映在她们两个身上都是如此的和谐。

她知道那个女人,叫宋思思,是当之无愧的一姐。

接着宋思思顿了顿,精致的下颌微微一瞥,嗓音冷的像浸在了冰水里:“这是哪家公司放出来的?”

听她说话时的语气,苏沉鱼倒像是个物件。

苏沉鱼下意识紧张的缩了缩脖子,宋思思旁边跟着的是这次节目的副导演,苏沉鱼这样一个新人跟宋思思的咖位称得上是云泥之别,副导呵斥苏沉鱼,让她别挡在这里碍眼。

她有点委屈:“可是…刚才是助理姐姐让我在这里候场的。”

什么助理姐姐?副导暗自觉得这个新人不过是一张脸好看了点,宋思思正值当红,不管是什么理由,更何况圈里最忌讳撞衫,还刚好被正主看到了。

副导还欲再说,苏沉鱼一脸委屈的两眼泛起了泪意,宋思思便轻抬了抬手:“算了,反正……”她眼神轻蔑:“谁是正版谁是山寨,观众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也就是这一眼,令苏沉鱼如坠冰窟,宋思思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蝼蚁。

后来她搜索过宋思思的很多新闻,大多说她漂亮又有能力,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趋于完美的人。

她心想,真羡慕啊。

一个月后的一次活动,两人又是同台,在后台的时候,宋思思的助理也存心跟她过不去,抢了她的化妆师,害她耽误时间,差点被导演骂,完事了还不满足,非要当面骂她一顿才解气,苏沉鱼唯唯诺诺的掉了两滴眼泪,姿态极尽谦卑之能,助理满意了,趾高气扬的离开了。

可是第二天,那段助理指着苏沉鱼鼻子骂的视频就登上了视频网站的热搜,苏沉鱼借着这个东风刷了一波存在感。

后来再见到宋思思时,她还能笑眯眯说一句:“感谢前辈提携了。”

年轻的苏沉鱼就像是个关在展示柜里精美花瓶,美则美矣,却把所有恶毒的刺都藏在瓶子里,不管在谁面前都是那个娇媚可爱的模样,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忘了。

直到后来,苏沉鱼正当红,事业爱情双丰收,宋思思却逐渐走向了颓势。

再见到宋思思是几年之后的事,苏沉鱼看出了顾砚初有求婚的意图,每天浪漫惊喜不断,甚至还因为她喜欢玫瑰花,而在那栋别墅后面种满了玫瑰花,她又惊又喜,已经几乎能看到美满的未来正在对她招手了。

接着她上楼,在电梯间碰见了穿着奇怪的宋思思。

对方抽着烟,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脏衣服,整个人瑟缩着靠在墙上。

苏沉鱼一开始还以为她是狗仔队。

直到对方开始抽搐着狂笑说:“苏沉鱼,我写了你的名字!我写了你的名字!”

“你在说什么?”

宋思思扶着墙站起来,嘴里的烟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了,她又哭又笑,眼泪鼻涕全糊在脸上,丝毫看不见昔日大明星的风光。

她举着手机,手机上是一个看不懂的界面。

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着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兴奋的光。

“我写了你的名字!哈哈哈哈哈苏沉鱼,你马上,马上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