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并蒂

珉江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相比夏季的瓢泼大雨,初秋的雨虽然没有那样?凶猛的气势,却已经?带上了一股渗骨的寒意。

手术持续到?深夜才结束,秦遥被允许转回病房则是清晨。

握着他仍旧泛凉的手,彻夜未眠的祁寒靠着座椅陷入浅眠,不一会却又睁开眼睛,看清来者后?才松懈下?来:“白部,你怎么来了?”

特意放轻了脚步的白霄无奈一笑,收起滴水的长柄伞,把冒着热气的早餐放在一旁:“这是给?你的——秦遥还没醒吗?”

“麻药作用消失后?醒过一次,但很快又睡了回去?。按照他的生物?钟,七点左右应该会醒。”

祁寒看向挂钟,时针才指向第六个数字:“白部,这里我会守着,您可以先?回去?。”

白霄摇了摇头:“你才应该回去?休息,不用继续干等在这里,毕竟医生都说秦遥没什么大碍。”

子弹恰好卡在秦遥的左侧肩胛骨上,并没有损害到?重要脏器。虽然骨折形成的碎片还是伤及到?肺叶,但在清创后?,这些?伤口很快就能痊愈。

即使如此,祁寒还是握紧了秦遥的手,垂下?眼帘:“我想陪着他,请给?我一点时间。”

白霄看着他,突然开口:“祁寒,你知道秦遥是我的下?属,我有让他远离危险的义务,况且我也?答应文书?记要好好照顾他的学生。”

隐隐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要强调这一点,祁寒还是礼貌性地?点头:“我知道。”

“祁寒,接下?来既是我个人的请求、也?是为?秦遥着想——我希望你能与秦遥保持距离。”

祁寒顿了顿:“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无论你有着什么目的,他都没有义务帮助你。如果你还重视秦遥,就不要继续把他卷进当?年的碎尸案,让他因为?你的原因冒险。”

沉默了很久,祁寒握紧了秦遥的手,沉声回答:“我与秦检只是普通的同事,并不存在什么逾越的关系。况且秦检是也?带着目的回到?珉江,即使没有遇见我,他也?一定会追查下?去?。”

白霄却摇头:“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他只会一无所获,接着因为?提拔离开珉江,随着时间流逝彻底忘记这段过去?——他会有光明的政治前途。”

这番话说得很直白实?际,平心而论、这是秦遥最好的道路。但祁寒却无端地?有些?恼怒:“白部,我记得你是在六年前才被调任到?珉江,但作为?检察官的你应该能理解秦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抛弃一切回到?这里,因为?他从不在乎什么地?位,只希望找到?真相——”

“找到?真相又如何??”

白霄轻轻一笑,一直以温和有礼示人的他在此刻却展现出陌生的残酷:“接着难道是寻求法律的公正裁判?但法律也?不过是维护权力?的制度。作为?一种工具,法律本身只不过是一堆干瘪的文字,真正让它有具有力?量的从来都是权力?。”

“作为?检察官,你却认为?法律是权力?的工具?”

“因为?这就是事实?。决定判决的标准从不是真相,而是这个判决究竟会带来什么结果。总会有人不接受结果,用尽手段能把天平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白霄看向窗外沉重压下?的阴云,淡淡地?说:“法律无眼。这个世界最不切实?际的就是所谓正义,最轻贱的就是生命——你有几条命能去?牺牲?秦遥又有几次这么幸运的机会?”

祁寒没有再作出评价,只是垂下?眼睛看向秦遥。

检察官被医院的白被单严严实?实?地?埋着,只露出苍白的面庞,失去?平时的高?傲和锋锐后?,祁寒才发觉他原来能脆弱到?这一步——似乎轻轻触碰就会碎裂。

这个人把自己武装得太过于强大、太过于无坚不摧,无论是面对谁,甚至是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都不曾露出任何?会被归于软弱的情绪,让祁寒几乎能忘记他也?是会流血的凡人。

挂钟的指针旋转了一圈又一圈,雨滴的敲打声逐渐细密,直到?病床上的秦遥颤了颤眼睫、似乎快要苏醒过来,沉默了许久的祁寒才低声说:“那就麻烦你照顾好他。”

得到?满意的答复,白霄便恢复成平时的随和模样?,那份距离感也?在眨眼间消失无踪。

“刚才我的确太咄咄逼人了,但你能理解我的难处就再好不过。废话说得太多,都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这是你昨天落在法庭的东西。”

他有些?歉意地?拿出一把蝴蝶/刀,祁寒一愣,道谢后?便把它接过,而对方又问:“外面还在下?雨,你需要伞吗?”

祁寒没有回答,只是垂头在秦遥的手心烙下?一个吻,又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做完这一切后?才起身:“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也?请不要把刚才那些?话说给?他。”

“这是自然。”

青年径直离开,不再回头。白霄欠身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着秦遥睁开眼睛、涣散的眼神逐渐聚拢,才笑眯眯地?开口:“睡美人可终于醒了。”

秦遥倏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剧烈的动作立刻牵扯到?伤口,突突跳动的疼痛立刻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好疼,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上司就更疼了。”

“不要这么激动,以后?你我还有见面的机会。”

白霄按下?床头的呼叫器,医生护士随即赶过来,忙忙碌碌地?测量秦遥的各项数值。被抽了一管血后?,秦遥才勉强抓住空隙问:“您有没有通知我的家属?我总感觉刚才有谁在说话。”

“你听到?的大概是隔壁病房的声音。毕竟文书?记给?我说过你的情况,这次我就自作主张帮你瞒了下?来。庄老本来就身体不好,可不要再让她?担心。”

白霄又补充:“至于检察院那边,被耽误的工作我已经?帮你排好了,你大不用担心。”

秦遥叹了口气,又顿了顿:“白部,刚才真的没有其他人吗?我觉得——”

“当?然没有。”

得到?这么斩钉截铁的回答,秦遥也?不再追问。他握紧了右手,抬起眼睛看向窗外的阴云,喃喃:“还真是一场大雨。”

这场连绵的雨骤然急切起来,针一般的雨滴四处迸射,伴随着狂风肆意摧刮,把行人驱赶得四处逃窜。人们纷纷钻进商铺避开这场暴雨,却唯独绕开最显眼的那家超市。

“我再问一次,你是真的没钱?”

说话的人正咂着烟,被他质问的超市老板用力?抖起来,浑身的骨头响得像一副麻将牌:“我求求你们了,我是真的没有钱啊。如果我有钱还给?你们、我也?肯定早就还了!”

对方脸上那条长长的刀疤随之抽搐,像拧着一抹极其凶残的笑,他打了个响指,一众虎背熊腰的壮汉随即开始肆意抢砸。

货架被推倒、货品纷纷摔得粉碎,老板急得目眦欲裂,张皇地?大喊:“都别砸!你们不能砸我的店,那是犯法的——我报警、我报警了!”

“警察?来救你的警察在哪儿?我认识的人多,或许我还能和他一起喝杯茶呢。”

对方大笑着喷出一口混浊的烟,老板骑虎难下?,只能虚张声势地?指向门外:“你们等着,他们马上就要来抓你了!”

话音一落,超市紧闭的大门却真的被推开。纷纷杂杂的噪声涌进来,狂风在耳畔猎猎作响。老板吃了一惊,而刀疤男也?直勾勾地?瞪着门口,声音干哑:“怎么是他!”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异常俊秀的青年,五官像是用工笔细细描画而成,好似画布上最费心思的一盏重瓣白昙,用佳丽来称呼他也?显得恰如其分。

刀疤男忙不迭地?把老板一推,亦步亦趋地?迎上去?:“祁队,你怎么有时间来这里?这不是离着市局有八丈远吗?”

祁寒似乎是淋了好一会雨,面孔苍白得毫无血色,雨水沿着发梢不停落下?,湿透的衣摆被狂风卷得飘荡,更显得他的身形单薄如同一抹影子,随时都会被这场暴雨吞没。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缓缓扫视过四周:“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这是在助人为?乐!不知道这个超市招了谁的仇,刚才有一群人一冲进来就开始□□,我们才把人赶走,现在正帮着老板整理呢。”

刀疤男谄笑着说,众人也?纷纷开始扫地?擦桌,乍一看还真是热心助人的典范。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壮汉此刻简直乖得像猫,见状,老板立刻大喊:“他们在撒谎!他们专门是放高?利贷的,就是想要搞垮我的超市!”

一听到?这句话,刀疤男猛地?阴下?神情,眨眼间就掏出怀里的刀冲向祁寒:“去?死吧!”

祁寒这才有了动作,他轻描淡写避开刀尖,接着伸手掐着刀疤男的脖子一发力?,直接把人掼在地?上:“你不是应该在助人为?乐吗?才出狱没多久,难道又想回去??”

刀疤男就像翻不了身的王八一样?趴着,却仍然抻着脖子啐了口唾沫:“姓祁的,上次被你抓进监狱全是我运气不好。可这次不一样?了、我背后?有人!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放完狠话,他突然听见一声极低的笑,接着头发就被拽着往上一扯,被迫与祁寒对视。

对方的确弯着唇角,冰雪消融后?艳色随之流泄,那份夺目的明艳让刀疤男都呆了呆,而他又就着这个笑亲切地?问:“那些?人什么时候到??”

“马上他们就来收拾你!如果你碰了我,就是挑衅——”

刀疤男以为?祁寒是害怕了,便得意洋洋地?加重了语气,但话还没放完,他就听见锵然一声——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力?量砸倒在地?,耳边嗡嗡作响,一片乌黑紫红在眼前迸裂而出。

他迟钝地?瞪大眼睛,看着血液在自己的头颅和瓷砖间蔓延开,这才意识到?面前哪是娇弱单薄的白昙。

那分明是修罗恶鬼。

老板躲藏在柜台后?,哆哆嗦嗦地?听着身后?传来的哀嚎与惨叫。过了好一会,等着这些?声音逐渐平息,他才煞白着一张脸探身,一团东西却恰好尖叫着砸在他脚边,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祁寒的眼珠缓缓眨动着,让人胆寒的疯狂和暴虐掠过其中,似乎要让他的灵魂都为?之燃烧起来。但一个瞬间后?,这些?充满生机的冰冷火焰尽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至始至终的死气沉沉。

“一盒烟。”

他指向一个方向,老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开柜门取烟,磕磕巴巴地?说:“一共二、二十三块。”

祁寒直接抽出三十的纸钞,又多要了一个打火机:“如果高?利贷和暴力?催收的情况属实?,就立刻带上相关材料报警。警方会处理这种违法行为?。”

老板木呆呆地?点头,看着青年直接坐在昏厥的刀疤男身上。他抽出一根香烟点燃,又心不在焉叼着,似乎只是垂眼看着黯淡下?去?的火星,又似乎在看向别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又一次被推开,访客的步伐沉着从容,裹挟着雾蒙蒙的雨气而来。

祁寒深深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沉进胸膛,这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人:“颜总。”

颜朔收起手中的伞,他的嘴边上依旧噙着抹不去?的笑:“我们谈一谈吧,祁寒。”

周围被迅速清场,只留下?一片狼藉。祁寒欠身站起来,碾灭手中的香烟:“本来只是想买包烟,却稍微迁怒了这些?人。抱歉。”

“不碍事,这是他们自己坏了规矩。”

祁寒笑了起来,不再装模作样?:“既然不是责怪我,那颜总想和我谈些?什么?”

颜朔却不回答,而是伸手抬起他的下?颌,姿态就像在挑拣合适的宠物?。后?者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双眼睛被过分浓密的睫毛遮着,泛着澈而冷的弧光,简直比这场雨还要寒凉。

“很漂亮。”

颜朔松开手,一丝笑意在他唇角溅开:“要成为?我的东西吗?”

作者有话要说:祁寒:……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