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祁寒的那只手是如?此温暖有力,让原本已?经麻木的伤口又突突地跳起疼痛。他发现自己哑口无言——因为秦遥说对了。
虽然不是剑拔弩张的仇人、他们也?不是足够交心的朋友,明明双方都谨慎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但秦遥却能敏锐地察觉到祁寒一?直试图隐藏的事。
沉默了许久,祁寒无奈一?笑,反握住了秦遥的手:“看来秦检,我是时候和你坦白了。”
“坦白?”
“过分的坦诚不代表诚实,只是在用坦白展示自己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期待这能让你放下戒心,从而忽略掉那些没有被他说出来的事。”
窗外仍然是暴雨,祁寒说:“我没有说谎,但也?没有说出全部。秦检,虽然有一?些事我依旧不能说出口,但我现在想向你坦白。”
秦遥吸了口烟,轻轻一?笑:“终于承认自己是个骗子了,那你想说些什么?”
“我的母亲是被谋杀的,我和尸体呆了几天后?才被救出来。我只记得那天的太?阳晒人得很,就算我把眼睛睁得再大,也?只看得见一?片灿烂的金色。”
即使清楚对方不会记得这番话,祁寒还是说了下去:“天空是金的,地面也?是金的,每个人也?是金的。多么美好又明亮,我以前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秦遥说:“那也?是夏天。”
祁寒点头,微微垂着眼睛,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平静:“我等了无数个夏天,再也?没见过那么灿烂的光。却不是没有遇见,而是我自己选择成为永远的阴影。”
说着,他收紧了手又松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喃:“我不能做到任何事,只会抓住唯一?的稻草一?起沉沦,我不敢得到、因为那样就不会失去——因为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懦夫。”
一?直沉默不语的秦遥捏下烟,突然弯腰靠近了祁寒。距离骤然拉近,那双深色的虹膜上随即映出祁寒的身?影,渺小得像被捕获进玻璃球的影子。
“秦检——”
话语被温热而柔软的嘴唇吞没,只剩下破碎的音节,湿漉漉的舌尖抵开祁寒的齿列,一?口烟随之渡了过来,在他的口中充溢着。
祁寒的思维瞬间?一?片空白,雨声和心跳声擂鼓般地占满了双耳,眼前只余下那片火——会把他燃烧殆尽的火。
“这是作为你轻视我的报复。我既然伸出了手,就一?定不会让你继续陷下去。”
秦遥稍微退开,又向他露出一?个狡黠异常的笑,哪还有什么醉意。祁寒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不能发出,只是让更多的烟雾沉入喉咙,带起灼热的火在胸膛间?燃烧。
这个人的嘴唇有这么红吗?明明是一?张只会吐出刻薄话语的嘴、原来触碰着也?如?此柔软?
祁寒混乱地想着,检察官突然一?脸痛苦地掩住嘴:“不行,我想吐。”
“等等,秦检!”
相比较两人的手忙脚乱,长宁酒店在送走客人后?便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只有李常胜、蒋旭与颜朔继续留在包间?里。
琴师仍然入迷似地拉着手中的二胡,音乐嘈嘈切切地响着,大作的风雨被隔绝在这片宁静外。
颜朔阖着眼睛,手指屈着一?下下在桌上敲击,嘴里吐出含混的音节,似乎还是刚才那段智取威武山。
蒋旭抿了口红酒,顺着宽阔的落地窗望过去,入眼的正是被夜幕笼罩的珉江市。
只有江面泛着隐隐的光,地平线上可?以看见用摩天大楼堆砌起的城市,鳞次栉比、却又如?同沙盘中的小小模型。
“站在这里看出去,再广阔的天地也?不过是脚底的一?粒沙——可?真是一?番好景色啊。颜总,谁能想到长风集团这个庞然大物是你赤手空拳搏出来的?除了您,我这一?辈子没佩服过谁。”
蒋旭笑着赞叹,颜朔这才睁开眼睛,说:“再大的产业也?是一?点点形成的,然而无论?大小,资本的世界里只存在猎物与猎手。如?果不去掠夺其他人,就只能被他人彻底掠夺。”
“那可?不是,我们本本分分,反倒是那位秦检在家门口唱了这段打?虎上山。他看来是铁了心要重翻旧账,要给我们找不痛快!”
即使宴席结束,蒋旭也?为自己被秦遥将了一?军耿耿于怀。于是颜朔按上蒋旭的肩膀,用安抚的口吻说:“蒋总,这件事上您大可?放心,不说文?书记只是秦遥扯的鸡毛令箭,就算他真的在意九年前的案子,单靠一?个检察官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是——”
蒋旭仍旧是一?脸忿忿,他还想说什么,一?位穿着职业装的女性突然推门而入:“哎呀,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
“你来得正好,段秘,麻烦你带着蒋总一?起去泡泡温泉,让他放松放松。”
段倾笑吟吟地点头,酒窝更深了一?些,随即挽着蒋旭离开包间?,一?直沉默的李常胜这才开口:“九年了,看来这位蒋公子的脑子还是没什么进步,话里话外的意图就差明摆出来了。”
颜朔一?笑,拿起纸巾仔细擦着碰过蒋旭的手:“朽木不可?雕,不过谁让他运气好?蒋书记现在已?经进了省委,所?以无论?这位蒋公子是蠢笨还是精明,我们都会忠心耿耿地围绕着他——我是、你自然也?是。”
上一?秒还能言笑晏晏,下一?刻却能眼睛都不眨地用刀捅向所?谓的伙伴。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人之所?以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就正是因为他骨子里的一?股狠。
如?果放松警惕,下一?秒就会被他撕开皮肉、连骨髓都榨得一?干二净。
李常胜大笑起来,向着颜朔端起酒杯致意:“颜总,蒋公子的一?句话的确说对了,你的确是值得敬佩,谁都是你手里的棋子!”
颜朔的神色却收敛了起来,望着窗外的暴雨:“如?果是以前,我的确会认为自己掌握着所?有的棋,但这次和秦检见面后?,或许一?切早已?经不一?样了。”
李常胜不禁提起了兴趣:“颜总,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可?从来没在你的嘴里听到过这种?话。难不成你真的会害怕一?个小毛孩?况且你不是也?说了,秦遥扯的只是唬人的大旗而已?,完全不足为虑。”
“秦遥当然不可?惧,即使真是文?书记亲自来趟珉江这潭浑水,也?不会产生?任何威胁。因为这类人至始至终都受困于体制,要考虑的事方方面面,比如?社会、又比如?人民?。”
颜朔说着,姿态是游刃有余的,语调也?不徐不疾:“要动手术割去肿瘤,也?必须注意着不去伤害完好的内脏。但有的人只是决心要挖去病灶,却毫不在意患者会不会因为大出血而死。”
听完这番话,李常胜有些吃惊。他是一?个心思活络缜密的人,一?联系最?近发生?的事,几乎是瞬间?就理解了这个隐喻:“有人不惜代价也?要扳倒长风?”
“准确来说不是长风,而是当年卷入碎尸案的你、我、他。记得打?虎上山中有这么一?句——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颜朔低声唱着,又缓缓一?顿:“假扮土匪的杨子荣要剿灭威虎山,有人恐怕也?想借机剿灭我们,而且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孙文?韬、宋国泰、邓大强——你不觉得这出事的三人都太?过于巧合了吗?”
李常胜的表情也?不禁沉下来:“我也?感觉到了,无论?是我们还是秦遥他们,都被这个人耍的团团转,不仅连袁彻都保不住,还被警方撬开了邓大强的嘴。”
“看来这把尖刀是千方百计把我这个下棋的人推上棋盘。我本想问秦检对方是谁,他却又反问我,看来谁也?不知道这刺入长风集团的尖刀究竟是何方神圣。”
颜朔笑着叹了口气,又陷入了思索:“既清楚当年的事,又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如?此强大、坚定、一?往无前——李副厅,你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谁?”
“林白潜。”
听到这个名字后?,李常胜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话,颜总,林白潜也?算我的下属,他是位优秀至极、也?是纯粹至极的刑警,如?果真的爬出了坟墓,林白潜一?定不会干出来这种?伤人性命事。”
面对这句嘲讽,颜朔并没有多加解释。他只是凝视着窗外,缓声说:“你们都不理解他,林白潜和我是同类——只不过我攫取的是钱与权,他保护的是所?谓正义。”
正如?同蒋旭所?说,站在这个高度时的确会生?出一?种?凌驾于万物的错觉。但颜朔清楚,任何人都只是这广袤世界中随波逐流的沙石,只有这条珉江会永恒地奔腾。
骤雨初歇,一?轮红日?徐徐升起,只不过今天的珉江比平常更加热闹。
“祁寒!等你半天了,怎么现在才过来!”
张楚急忙把人招呼过来,等祁寒走近,他却立刻瞪大眼睛:“你这黑眼圈也?太?重了,不仔细看我还以为是墨镜!”
“哪儿有墨镜?我的天,还真是墨镜!”
彭子乐吃惊地绕着他转圈,要不是怕被揍,他都要掏出手机拍照留念了:“不仅头发乱糟糟的,这套衣服也?没见你穿过。祁队,难不成你昨晚被仙人跳了?”
祁寒还是不苟言笑的样子,眉眼冷厉而淡漠,更显得那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惹眼。
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杨天歌也?凑过来,像看见世界奇观一?样啧啧称奇:“眼神涣散、脸色发白、还有些神志不清,看上去的确没睡好——我觉得不是仙人跳,八成都是嫂子折腾的。”
张楚一?拍手:“有道理,不愧是杨法医!”
“你们怎么比大早上的麻雀还能闹腾,到底出什么事了?这么急着把我叫来。”
“这事可?有意思的很。有个人本来在大半晚上电鱼,趁着周围黑灯瞎火,他正提着鱼往家里赶,结果被绊得一?个骨碌就摔了个屁股墩。”
“电鱼不是治安队的事吗?找支队做什么。”
“你昨天到底受什么刺激了,这么浓的尸臭味你都没闻到?他踩的可?不是其他东西,是个被冲上岸的河漂儿!”
张楚抬手扇了扇,皱着鼻子说:“这家伙也?是倒霉,想逃跑又没看清楚路,咯噔一?下摔断了腿,结果就和河漂儿呆了整整一?夜。”
等到警察赶到时,这个接近四十?的大男人抓着民?警的裤腿,委屈地缩成一?团,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动非法捕鱼的念头。
祁寒顿了一?下,不自然地摸着鼻子:“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就卡在河滩的岩石缝隙之间?,发现时间?接近凌晨,才转移出来没多久。”
祁寒巡视着河滩,脚下的沙石还是湿润绵软的,踩下去的窝坑转眼就渗出一?汪水:“大概是一?场暴雨导致水位涨到了岩石较多的区域,水位下落时,尸体则被留在了河滩。”
“如?果它不被卡住,直接再漂一?会、直接漂出我们的辖区就更好了。”
张楚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现场走。越接近现场,空气中的臭味就越发浓烈。
肉类的腐烂味和河水的腥气混合着蒸腾而上,即使隔着好几米,都能闻到这股让人作呕的恶臭。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脸色是好看的,或多或少都有些反胃。
祁寒戴好手套,走向尸体时,吕柯正好被架过来,他脸上的伤还没消肿,现在无论?青紫黑红、却全都是惨白一?片。
负责监视吕柯的警员冲祁寒示意,就把他一?推,让他在一?旁大吐特吐。
“真没出息,这才算哪门子现场。”
张楚撇了撇嘴,杨天歌熟练地拨弄着手下软乎乎、又湿答答的尸体,一?边说:“都让你们练练这些小家伙,这样吐下去算什么事。”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现在除了祁寒和个别人,其他人都不知道吕柯的真实情况。祁寒只能敷衍地点头,也?跟着蹲下查看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祁寒:这算哪门子……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