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玩偶之家

隔天的七点整,珉江市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长风集团旗下的长宁酒店亮起如同白昼一般的灯光。

长宁酒店位于市郊,濒临蜿蜒而?过的珉江,三面由山脉环绕,风景秀丽幽静。

虽然名为?酒店,长宁酒店的实际占地面积却比得上庄园,除了三栋修建得十分精致高雅的主楼,花园、喷水池、网球场等高档设施一应俱全。

比起其他普通酒店,长宁酒店更像专属于有钱人的度假村。如果不是由熟客邀请,普通人根本?无?缘见识这种地方,而?今天到访的宾客更不是位高权重、就?是腰缠万贯。

随着沉闷的轰鸣声,一辆火红的黑骑士缓缓停下,片刻后,身?着一席漆黑西?服的青年撑开伞下车。

他的容貌十分出挑,过于纤长的睫毛像洋娃娃一样?,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没有任何应有的情?绪起伏。

在这种清冷的气魄下,本?应是少爷似的矜贵装束也没了华贵、只余尽数露出的锋芒,布料绷出的腰线也如同漂亮利落的刀刃。

就?是这样?一位刀锋般的人却弯下腰,打开后排的车门,又伸手挡住上沿,把手中?的伞遮过去,即使自己的肩膀会被雨淋湿。

“这么殷勤做什么,你眼?巴巴地想要?跟我一路,不会就?是想要?当我的保镖吧?”

秦遥挑眉,祁寒面不改色地摇头:“我只是在尽力在秦检面前表现。”

对方被逗笑了:“说甜言蜜语的本?事倒是好了不少,行?了,好好打伞,别把自己淋感冒了。”

检察官简单地穿着一套西?服,弧度挺括而?优雅,但不同于保守的西?装配色,他的袖扣和领夹上都嵌着嫣红的红宝石,在灯光下泛着血一般鲜艳的红。

此刻那嫣红的嘴唇弯着笑,眼?睛里却满是锐利高傲,在阴沉沉的雨幕中?仿佛是刺透一切的光,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吸引来所?有目光。

这对外?貌远超标准值的组合自然吸引了不少眼?神,报上姓名后,便立刻有人殷勤地接过车钥匙帮忙停车,又有侍者引着两人进入顶层的套间。

套间外?是宽阔雅致的会客厅,隔着门才是餐厅。

宴席还未开始,宾客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会客厅中?交谈,一位身?着长褂的琴师坐在长椅上,投入地拉着一把二胡。

一眼?望去,祁寒只看见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面孔,唯一的区别就?是谁的头发多一点、谁的肚子又圆一点。但秦遥偏偏能准确地叫出这些人的名字,并且如鱼得水地周旋在人群中?。

眼?看自己也说不上什么话,祁寒干脆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一看,竟然是一本?崭新的《论法的精神》。

他这才仔细看向?身?旁的红木书柜,上面放着的书五花八门,但都跟商人八竿子打不着。

“你对这本?书有兴趣吗?”

一个从?容柔和的声音突然在祁寒耳边响起,但比声音更早出现的是古龙水的气味,缭绕、冰冷,像无?声无?息就?缠绕而?上的蛇。

祁寒的动作一顿,扭头便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李常胜,但说话的人却不是他——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十分斯文儒雅,鼻梁上架着一副窄框眼?镜,在一众官僚间就?像带着书卷气的学者。

但学者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接近自己。

“您高看我了,我哪能看懂这些著作,只不过是有些惊讶会在这里看见这些书——颜总,这都是您的收藏吗?”

祁寒说,而?颜朔抬起手抚过书脊,微微一笑:“我只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这些书只是买来摆摆样?子——你看,实际连上一本?都没翻过,书都还是全新的。”

对这番自嘲,祁寒配合着露出笑意:“您这就?谦虚了,想必能被选为?珉江市功勋民营企业家的您,腹中?的诗书一定比这个小书柜多。”

李常胜笑着打趣:“没想到祁队这么会说话!我还以?为?我那位老领导不肯卖颜总这个面子,派你这位市局的尖刀过来、是想要?给大家伙一个下马威!”

祁寒摇头:“您说笑了,高局最近实在是分身?乏术,所?以?才让秦检把我带来充数而?已。”

颜朔弯了弯那双眼?睛:“我反而?认为?你与秦检的私交一定不错,不仅一同来访,连说话都有些相似——毕竟那么漂亮的一句恭维,我只在秦检口中?听过。”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祁寒的脊背一僵,就?像那条蛇已经把毒牙刺在了他的后颈上。

在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时,秦遥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高局这位得力干将哪里都好,就?是嘴笨。为?了不丢面子,只好教他几句漂亮话撑撑场子,没想到一出口就?被颜总戳破了!”

检察官走来,笑着与颜朔、李常胜握手,一边不留痕迹地将祁寒挡在自己身?后。

“当然,也不要?认为?祁队是在拍您的马屁,毕竟嘴笨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从?不说假话。要?不然明明教他这么多话,怎么脱口而?出的就?只有这句?”

“看来政法单位的同志都一模一样?,那我能得到祁寒先生这句赞美,可是这次我最大的收获。”

颜朔微笑着拍手,似乎已经在这番不见硝烟的交锋中?甘拜下风:“事不宜迟,既然大家已经到齐了,就?不要?光站着,都请落座!”

宴席这才算正式开始。

菜肴一盘盘摆上桌,虽然没有邓志享受的牛排、鲍鱼、鱼子酱,但据餐厅经理的介绍,这桌菜的食材看似寻常、却十分讲究。

紫菜用的是头道生的一紫,白菜用的是里面三叶的嫩心,汤头用的是猪骨慢熬,又用上鸡腻子提鲜增味,光是闻着就?香气扑鼻。

面对这样?一桌佳肴,却没有谁专心享用。宾客大多如同众星拱月般地围绕着颜朔,但被劝酒最多的却是秦遥,从?一开始,他手里的杯子就?没空过。

祁寒没有去挡酒,而?是不慌不忙地挑拣满桌子的菜,一边看好戏似地数着检察官喝了几杯。

大概是顾忌规定,不仅菜肴从?简,连酒都是中?档偏下的白酒,但什么酒喝多了都会醉。

秦遥似乎被灌得有些发晕,这时长风集团的一位董事又过来敬酒:“秦检,真是幸会!我可听说了,秦检你又只凭着一次审讯就?让对方全数招供。似乎只要?是你负责的案件,嫌疑人似乎都像中?了魔,什么话都往外?说!”

秦遥挑眉,一下认出了这个人:“原来您是蒋旭先生!我曾与蒋书记有过一面之缘,还有幸得到过他的教诲。没想到您现在在商界做得风生水起,还真是虎父无?犬子!”

“我怎么能算是风生水起?只不过是颜总给了我个面子,让我分得长风集团的一杯羹而?已。”

蒋旭笑呵呵地说:“说起来,秦检你才是不亏自己父亲的名声。即使我蒋某也略涉政坛,也不得不佩服秦检的手腕——来,我敬你这位英才一杯!”

所?谓蒋总的一番话看似是吹捧,实际上是拿着刀揭检察官的伤口。祁寒下意识看向?秦遥,对方依旧弯着笑,脸庞泛红,似乎根本?没听清楚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这种赞美我可担待不起,我比不上在座各位,空有个年轻的长处,却缺了经验和沉淀。蒋总您看大家都还没醉,我倒先醉了——我真是不能再受这杯了!”

不等蒋旭说话,秦遥忽然起身?,郑重地放下酒杯:“但我知道,拒绝了这一杯就?等于杀了陈秘的面子。在座各位都知道颜总的京剧唱得好,那作为?赔罪,我也斗胆唱一段智取威虎山。”

蒋旭一愣,手中?的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一旁的颜朔则挑眉,笑着问:“秦检年纪轻轻,竟然也会唱京剧?”

“颜总,不要?怕我会抢了您这位东道主的风头,我只是引玉的那块砖而?已——老先生,麻烦您随意拉上一曲。”

琴师颔首,二胡一拉,弦下立刻传出紧凑的乐曲。

一开嗓,秦遥却丝毫不见刚才的醉意,字正腔圆、身?段标准,一段下来是把杨子荣唱得是惟妙惟肖,举手投足都是洋洋洒洒的意气,仿佛真是唱段中?的孤胆英杰。

见状,颜朔也缓缓开口,这段打虎上山一起唱下来,两人竟然不分伯仲。

心思各异的众人也只能拍手喝彩,祁寒也鼓起掌,一眨不眨地看着检察官。

他莫名地觉得这个人很?适合有火焰颜色的花朵——秦遥就?如同飞扬跋扈的一抹殷红、凛丽热烈,引人要?去掠夺这份热度。

宴席在接近十点才结束,大雨仍然没有结束。

祁寒看秦遥还能准确无?误地和每个人握手告别,没有一点喝醉的意思,也乐得省事,只把人送到了宿舍楼下就?算完事。

“秦检,你今天喝的酒有点多,回去多喝点水,如果有蜂蜜水更好。”

祁寒停好车,始终一言不发的检察官突然看过来:“我可忍了你一路了,你明明是个猕猴桃,怎么又会开车又会说话?”

祁寒顿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在他面前伸出三根手指:“秦检,这是几?”

秦遥却不回答,而?是伸手捻起祁寒的碎发。固定发型的发胶已经失去了作用,柔软的黑发翘起来,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显得不伦不类。

指尖蹭过鬓角,彼此近到看不清对方的双眼?,只能感觉到湿润的呼吸洒在耳侧。祁寒被这羽毛似的触碰引得呼吸一窒,沉静的神色掠过一丝慌乱。

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却僵着身?体没有动作,只是垂下眼?睛,原本?冷而?清澈的眼?睛此刻却带着些水汽:“秦检——”

话还没出口,祁寒却感觉到脑门一疼,回过神就?看见秦遥手上正捏着一撮短发:“果然是猕猴桃,毛怎么这么多。”

祁寒只能亲自把检察官带回去。

对方还是认为?他是个长了腿的猕猴桃,坚决不肯跟他下车。评估情?况后,祁寒干脆直接把人扛在肩上,但才走到门前,他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异常熟悉的咔哒声。

原来秦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了打火机点烟,烟没点燃,倒是差点把他的西?服点个洞。

“秦检,你不拔我的头发、怎么就?开始燎我的衣服了?这一件可值五六百。”

看他醉得犯迷糊,祁寒只能把人放在沙发上。大概因为?酒精作用,检察官此刻没有了平时的傲气和锐利,眉眼?间只是纯粹的漂亮精致,看上去竟然有几分不谙世事。

如此毫无?防备的检察官让祁寒感到新奇,他指着自己问:“秦检,我是谁?”

“会说话的猕猴桃。”

祁寒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学会唱京剧的?”

“我当然是故意的,专门给那些沙比不痛快。他唱我也唱,还要?专门唱打虎上山!”

秦遥的脑袋显然已经不太灵光,要?不然一向?注意语言艺术的他也不会说出这种傻话。但他尖刻的本?性还是没变,眯起眼?睛时,眉梢眼?角都是张扬又刻薄的笑意。

祁寒却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屈膝蹲下,微微抬头仰视着秦遥,又一次问:“那你认为?祁寒是怎样?的一个人?”

问题脱口而?出后,祁寒又立刻后悔起来,他不应该询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无?论秦遥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彼此的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抱歉,我可能也有些醉了。”

祁寒解释着,欲盖弥彰地想要?起身?,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不属于自己的体温透过交握的手传递而?来,秦遥被酒精浸得有几分柔和的声音接着响起。

“他很?强大,是我见过最执着和自制的人。所?以?我知道,当时他给徐倩说的案例其实就?是自己,但他已经跨过了这些过去,只是身?体还有抗拒的本?能。”

检察官掀起眼?帘,一双绀色的眼?睛中?赫然没有丝毫的醉意,锐利到似乎能剖开祁寒的胸膛、把那刻早已枯朽的心脏挑出。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在店里听见你的回答时,总感觉如果不拉你一把,你就?要?继续陷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祁寒:再来几下人会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