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孽债

“邓志的尸体是在一处废弃的烂尾楼里被发?现,一枪毙命,弹痕呈向?下四十五度斜角,典型的行刑式。根据尸僵程度和直肠温度推测,他的死亡时间在两天前。”

杨天歌掀起白?布单,露出了?邓志那张被死亡和恐惧凝固的脸,他瞪大了?一双灰白?的眼睛,嘴巴咧着,似乎随时要叫喊出来。

看清楚尸体的面孔后,邓宏颤了?一下,幸好有祁寒搀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作孽,作孽啊!我死也没想到,当?年的事竟然会是这样!”

邓宏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更灰败了?,他哀痛地喃喃:“你要救你的儿子,我就不能珍惜自己的儿子吗!割一个肾对人的影响多大啊。当?时锦远正要做婚前体检,如果佳佳对结果不舒服怎么办?我不想毁了?我儿子一辈子的幸福!”

说着,他跺了?跺脚,满脸都是悲痛,本就佝偻的脊背弯得更深了?些?:“是我自私!平时我事事都让你、疼你,我知道大强是你唯一的宝贝,但我自己也不是一样!你一定要用我的儿子去?换你的儿子吗!”

邓宏抖着嗓子喃喃,又定定地凝视着邓志的脸,费力地把那双暴睁着的眼睛合拢,混浊的泪滴颤巍巍地砸在白?布单上。

祁寒说:“邓叔,我把您送回去?。”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呆会——作孽,真是作孽!”

邓宏摇了?摇头,祁寒也不再勉强,转向?一旁的吕柯:“麻烦你把邓叔送到门口,再帮我去?技术队取一份记录,说了?我的名字后他们就会给你。拿到记录之?后立刻来训练室,我会在那里等你。”

吕柯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邓宏离开法医实?验室。

确认两人已经走远,祁寒才说:“邓志被带走是五天前,很?可?能他在被抢过手机后就遭到了?杀害。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的手机不是被销毁,而是会被寄到市局?”

杨天歌打了?个哈欠,抱怨:“你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明明还多亏寄手机的人,你们才能让钢镚的心里防线崩溃。谁能想到那家伙无赖是无赖,倒挺有孝心的。”

“这就是那个人的厉害之?处,什么都不寄,偏偏寄来了?最?关?键的东西。”

祁寒垂下眼睛,沉声说:“上次投毒案的房卡也好、这次自杀案的手机也好,虽然我不清楚那个藏在阴影中的人的目的,但他就是在利用我们。”

杨天歌撇着嘴说:“别和我这个法医扯这件事,说起来,其实?尸检结果里有一点挺有趣的。邓志生前并没遭到虐待,相反的是,他的最?后一餐无比丰盛。”

“那是怎么个丰盛法?”

杨天歌扳着手指回答:“他的胃容物里除了?鸡鸭鱼肉,还有未完全消化的鱼子酱、牛排、鲍鱼等等,能请老铜钱吃这一顿的人可?谓是财力丰厚。”

“亏你还能关?心这些?。”

祁寒笑了?一下,拿起一旁的报告:“案子虽然勉强算尘埃落定,但这次支队可?被耍得不轻,有些?事必须有个交代。”

杨天歌摆了?摆手,又顿了?一下:“那孩子其实?还有救,你到时候下手不要太重。”

“我有分?寸。”

没一会吕柯就来到了?训练室,这里空空荡荡,只有祁寒兀自站在拳击台上。

即使是穿着简单至极的常服,祁寒依旧出挑得过分?,如同只会在宗教画中出现的人物,似乎在垂眸沉思,又似乎只是在凝视着眼前的虚无。

“祁队,你要的文件。”

吕柯把东西递过去?,祁寒却?没有接,而是淡淡地问:“看过了?吗?”

吕柯一愣,祁寒俯视着他,平静地说:“三天前在开例会之?前,我让技术队拨出几个人监听市局范围内、尤其是支队的成员的通话。所以按照我的要求,他们应该标注了?所有可?疑的通话,并且还记录了?通话内容。”

吕柯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攥着文件的手开始发?抖,纸页被揉皱后发?出细微的脆响:“祁队,我——”

“在警校学过自由搏击吧,把那个扔了?,戴好防具上来。”

吕柯不再说话,他扔开皱巴巴的文件,胡乱把防具穿好后就攀上擂台。

“你先手。”

祁寒说完,吕柯便立刻不客气地出拳。他使足了?力气冲着祁寒的小腹击去?,祁寒硬生生地挨上了?这一拳,却?只是稍微后退一步:“结束了?吗?”

对方问,那张漂亮的面庞笼罩在一束浅淡的日光中,眉眼精致出尘,仿佛是一触即碎的精致玩偶,怎么看都不像他人口中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副队。

但吕柯心中警铃大作,他立刻想要往后退,却?被制住了?手腕。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寻找两个看似重复的物证吗?像宋文季所说,证言和戒指的确没什么用,因为那是专门留给你的诱饵。”

祁寒说着,吕柯立刻想用踢腿拉开两人的距离,但这看似纤细苍白?的手指此?刻却?如同铁钳,几乎要把吕柯的手腕捏碎。

“以为换了?一张号卡,趁着取物证的时候通风报信就能瞒天过海?你以为自己是无间道,也不认真想想,我在逮毒贩的时候你可?还在吃泥巴呢。”

主动权立刻被交换,祁寒又把吕柯往自己的方向?一拉,顺势曲起右腿往上一顶,直接把他踢翻在地,又冲着他的面门利落地砸下一拳。

即使有护具挡着,吕柯也被冲击力震得晕眩了?几秒。他还没回过神?,就被祁寒掐着喉咙拎了?起来:“邓大强那招假意认罪也是你教的吧,吕柯,你可?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恐惧——吕柯这才体会到了?深深的恐惧,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只能挤出细微的气音,一张脸因为缺氧涨的通红。

下一秒祁寒又松开手,一个勾拳把他重重锤倒在地,利落干脆,声线没有因为这个动作出现任何?起伏:“因为你,孙文韬这个关?键人物死了?,彭子乐更是出了?车祸。如果当?时他没来得及躲闪,他很?可?能会死。”

接下来是吕柯最?难捱的一分?钟,祁寒只攻不守,用的也是最?简单的直拳和刺拳,但即使如此?,他也在如此?强悍的攻击中完全无回手余地。

这根本不是恶战,只能算单方面的碾压。

最?后一拳,吕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直接滚下拳击台,趴了?好半天,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他摘下防具,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双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祁寒面前,哑着嗓子说:“祁队,你快把我铐起来吧!我应该判死刑!”

祁寒平静地说:“这是你应得的,但在这之?前我要一个理由,为什么你会成为叛徒。”

吕柯僵了?一下,头无力地埋下:“我没有父母,像条野狗一样在街头流浪,最?后是靠着长风集团的颜总才能活下来。他对我的救命之?恩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颜总需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那你喜欢这么做吗?”

被这样诘问,吕柯攥紧了?手,声音有些?打颤:“我、我不喜欢。在支队的这几个月是我最?有意义的日子,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成为一名刑警!”

“原来如此?,但很?遗憾,正是你自己亲手毁了?一切。”

看着瞬间萎缩下去?的吕柯,祁寒弯下腰,像挑拣货物一样凝视着他:“你必须为自己作出的一切承担刑事责任,但同时,你的身份还有用处。”

吕柯立刻又燃起了?希望:“有什么是我还能做的吗!”

“即使除掉你,把你安插进支队的颜朔仍然会毫发?无损,接下来或许还会派出张柯、陈柯、罗柯。所以你或许可?以成为所谓特情人员,协助支队铲除以颜朔为首的犯罪集团。”

祁寒说:“但这不能帮助减刑、不能算作立功、没有安全保障,结束后你还是会面临相同的牢狱之?灾——”

“我愿意!”

吕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得到这枚棋子的过程太过轻松,以至于祁寒有些?兴味索然:“你先回答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把邓志的手机寄给支队?”

他摇头:“我只知道他们要处理知情人,按理说那部手机也会被销毁。至于它为什么会出现,我真的不知道。”

看吕柯的模样不像在撒谎,祁寒沉吟着,兜里的手机却?突然震了?起来。他看了?眼消息,随即离开,径直到了?局长办公室。

“高局,你找我——”

话还没说完,一个影子就冲着祁寒的面门飞来。接住一看,竟然是一张烫金的请柬,设计得十分?精致漂亮:“长风集团?他们为什么会邀请您,生怕警察不会上门吗?”

高行扯起嘴角,拧出一个有些?生硬的笑:“不仅请了?我,还请了?检察院的秦遥!幸亏他们没把法院也请过去?了?,要不然就直接一条龙打官司。”

“秦检?”

祁寒又看了?看请柬,很?果断地收进自己兜里:“我看您分?身乏术,正好邓锦远的案子已经结了?,那这次我就替您去?。”

高行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我不管你去?不去?那个土匪窝,到时候注意一下秦遥——他太狂,容易成靶子。”

祁寒忍不住打趣道:“您这么关?心他干什么?我明明才是您亲自带出来的兵,装模作样也应该担心我一下。”

高行的白?眼快翻到天灵盖去?了?:“喊你来可?不是说废话的,邓大强有了?新?情况。他在提审中供述当?年那条短信根本不是邓锦远发?给姚佳佳的,而是邓志被宋文季唆使后、偷拿了?对方的手机后发?送的。”

高行口中的短信是确定邓锦远杀人嫌疑的重要证据,当?时警方推测他为了?方便下手,特意用短信将姚佳佳引诱到城郊。

但如果这条短信本身就是作假,邓锦远的嫌疑也存在着很?大的漏洞。

“我和检察院那边沟通好了?,你就以个人名义去?,顺道和邓大强谈谈,切记打草惊蛇。”

高行主动把这个机会留给自己,祁寒自然不作推辞。他点了?点头,又问:“高局,陶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任务?如果继续现在这种工作强度,单靠我和张楚可?有些?吃力。”

高行一抬眼皮,敷衍地说:“不是给支队分?了?个大学生吗?虽然是个无间道,但看着挺崇拜你的。这种不太机灵的小鬼,利用着套话又不是什么难事。”

他当?然清楚祁寒的优势,没有谁不被一张漂亮无害的面孔迷惑。如果这个人处心积虑想要笼络人心,那从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更何?况对象还是知根知底的吕柯。

“您原来早就知道这家伙有问题,为什么不早说?”

高行忽然咧开嘴角,目光如同尖锐的钩子,一切隐晦和秘密在他的注视下暴露无遗:“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恶人先告状了??一开始就有所怀疑,却?处心积虑要把他变成棋子的人不是你吗?我的好士兵。”

祁寒也笑起来,指了?指高行手边的文件——那是他昨天就准备好的证据,随时可?以把吕柯送进监狱:“我只是副支队长,那个人是留是杀,最?后的决策还是握在您的手上——只不过他现在对支队还有用,所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高行盯着祁寒,谁都知道这个人看似可?欺的外表下是异常棘手的专横乖戾,锋芒全在脆弱柔和的皮囊下。但他真正的锋芒,却?是以暴戾为掩饰的深沉心计。

“一周。”

高行伸出一根手指:“对外保留头衔,但必须实?时在监控范围内、并且要每两天给我写一份报告。一周后他滚进监狱,你也停职检查两个月——不,停职三个月,如果出了?任何?意外就是直接辞退。”

“我接受。”

祁寒答应得很?爽快,高行忍不住斜了?他一眼:“不过你已经私下见了?袁彻,难道他的现状就没让你清醒点?”

祁寒回想起对方最?后的话,说:“他其实?很?后悔,但也清楚自己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无法回头。”

“当?年林白?潜、袁彻和陶凛的资质不相上下,没有谁比谁更优秀的说法,但就数袁彻最?争强好胜。他卯着劲想要赢,以至于最?后走错了?路。”

说着,高行斜着眼睛看向?祁寒:“嫉妒也好、愤怒也罢,做人不能被一种情绪控制住。人本身就是复杂的东西,太过于纯粹后不是毁了?自己、就是毁了?他人——希望你不会走到那一步,我并不想亲手结束你。”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用好人坏人去定义人,这世界上有的是八卦的人,自私的人,愤怒的人,忌妒的人,伤心的人,贪婪的人,愚蠢的人,无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