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歌拿起?一份文件,指着上面的照片逐一说明:“邓锦远的尸体是典型的高坠致死,左侧颞枕骨挫裂创、脑组织挫伤、面骨和下颌骨部分?粉碎性骨折、以及坠落引起?的内脏破裂。这些损伤都集中于左侧,其中致死伤是颅骨骨刺创导致的脑损伤。”
照片上的尸体很完整,只有后脑左侧有明显的伤口。祁寒说:“仅从外表看上去,的确没有其他明显开放性损伤。”
“不错,除此之外就是左右肘部、肩部、背部的挫伤和擦伤,表皮剥落,手腕骨折,眼睑也有因为毛细血管因腹压增高导致的片状出血点。”
“所以当时你能够确定他是高坠死亡。”
杨天歌点头,手指摩挲着嘴唇:“不错,这些特征都能证明邓锦远在?死前从高处坠落。”
“但高处坠落并?不是跳楼自杀——既然杨法医能这么清晰地记得这个案子?,一定会有你的理由?。”
法医突然一笑,眯起?了那双狭长的眼睛:“早知?道你会这么问。直接告诉你吧,从我的角度看,死者恐怕被移动过。”
祁寒敲着下颌:“移动过?你是怎么看出来这一点的?”
“尸体的确提现了高坠伤的特点,吻合度的确极高,但并?不是全部。因为这具尸体的擦伤、淤伤明显大于常理。”
说着,杨天歌随手拿起?果盘里的香蕉:“从高处坠落后,无论是体表还是体内的损伤都会集中于受力一侧,就像这样。”
话音一落,她就松开了手,香蕉被地心引力拉拽着砸在?解剖台上,吧嗒的一声。
祁寒拿起?香蕉,看了看,又扔给一旁埋头记笔记的吕柯:“你刚才说尸体的擦伤和淤伤过多,那除了在?受力点,是不是其他地方?也有不自然的擦伤。”
“背部偏左有较大范围的青紫与表皮剥落,左肩部、肘部也有擦伤,这都属于正常,不正常的是尸体的右部、也就是没有受力的一侧。”
杨天歌抬起?下巴,冲吕柯说:“喂,新人,你看看那根香蕉哪一面坏了。”
吕柯赶紧剥开香蕉,回答:“是摔在?地上的左侧,现在?已经有点发暗了。”
杨天歌耸肩,说:“但邓锦远的尸体不像这根香蕉。他的右肩、右肘竟然有和左侧同一程度的擦伤与皮下出血,而且呈现出明显的对称——新人,愣着干什么?不吃就给吱吱吃,别浪费了。”
法医指向一旁的笼子?,吕柯这才看见里面关着的一只小?白鼠。
说是小?白鼠,笼子?里的动物却?似乎足有一尺长,一双猩红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上去不是想吃香蕉,反倒像要吃拿着香蕉的吕柯。
吕柯一个激灵,暂时忘记了尸体和香蕉的相?似,几口就把手中的香蕉了吃干净。
“那么这些对称的擦伤也是生前形成的吗?”
“邓锦选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有明确的生活反应,能证明是生前形成。所以我才说是死者移动过,而且一定是在?生前形成了这些对称的擦伤。”
杨天歌重新拿起?一个红艳艳的苹果,说:“我猜测死者可?能在?落地后还多滚了不止一圈,可?能有个五六圈才能造成了这些痕迹。就像这样——”
她又把苹果一扔,圆滚滚的苹果弹跳了一下,骨碌碌地往边缘滚。
祁寒接住了苹果,摇头,又顺手扔给吕柯:“不可?能,现场没有类似的痕迹,邓锦远坠地后就没有再移动过。而且那片空地很平坦,即使借助惯性,也没有条件让邓锦远滚出五圈。”
“那就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我已经说了我所能说的。”
杨天歌说着,又挑出一个苹果扔给祁寒:“如果现场与尸体体现出的信息不吻合,只能说明那并?不是第一现场。你只需要听听尸体怎么说,而不是所谓证人怎么说。”
祁寒点头,正准备告辞,杨天歌突然又扔过来了一个更?大的苹果:“听说你瞒着大家?结婚了,这算是贺礼。你可?不要太欺负嫂子?。”
祁寒的额角跳了跳:“好的,我绝对不会欺负他。”
离开实验室后,祁寒问:“吕柯,杨法医给你的印象怎么样?”
吕柯对一开始的惊吓仍然心有余悸,吞吞吐吐地回答:“杨法医的业务能力很强,本人也很……独特。可?能是因为法医习惯尸体,也习惯死亡了。”
祁寒却?笑了一下,鸦黑的睫毛垂下:“没人会习惯死亡,会习惯的只有无关者的死。对于自己重视的人,宁愿用自己的命去交换对方?的平安。”
这句话说的很情?绪化,但也只是这一瞬间。
在?吕柯察觉到之前,祁寒已经恢复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副支队长。他把其中一个苹果扔给吕柯:“你自己回办公室,我还要去当年的现场看一眼。”
现场十分?偏僻,是位于老城区西南部的老旧居民区,现在?除了一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基本上没有其他人居住。
因为一场雨,街道上显得更?加冷清。祁寒抵达现场后,却?在?一众警车中看见了那辆无比熟悉的黑骑士。
“秦检,我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
被叫到名字的检察官哼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回答:“我是来还伞的,毕竟我不习惯欠人情?。”
“你就不能换一个好一点的借口吗?”
祁寒扳过秦遥的脸仔细看了看,在?对方?发作之前及时松开,压低声音说:“情?况还好,就暂时允许你留下。不过等一会,我会把你亲自送回去。”
不等对方?回答,祁寒就把手上的伞一合,甩了甩水,很自然地钻进了秦遥的伞下:“走吧,我带路。”
秦遥的眼角跳了一下:“我可?从来没发现,祁队原来是那种不管冷言冷语、会追着我帮我打伞的那种人。说实话,前途无望的受虐狂对你可?不是个好选择。”
祁寒摇头,似笑非笑地说:“先不说我是不是受虐狂,我一认为追逐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为了让所有美的事物最后被自己握在?手中。”
看起?来躲也躲不掉,秦遥干脆把伞往他手里一塞,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别讨论哲学问题了,请吧、祁队。”
祁寒故意忽视了检察官语气里的不悦,手里虽然满当当地捧着三把伞,动作仍然十分?从容。
他示意吴楠等人跟上,一边向身边的检察官叙述情?况。
九年前的目击者是邓锦远的父亲邓宏以及叔叔邓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邓志与邓宏在?六点四十经过案发现场,当时正下着一场暴雨,他们突然发现有人从五楼阳台跳下,赶到现场时才发现死者是邓锦远。
但当时目击的距离较远,加上当时的一场暴雨让视野有些模糊,事后他们只能回忆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警察抵达现场时,这场暴雨更?是把痕迹冲刷了大半。
秦遥站在?空地上,眯着眼睛抬头看一扇扇的窗户:“当年邓锦远就是从六楼跳下来的,对吗?”
“是的,从他卧室的窗户跳下,然后坠落到我们前面的位置,左侧着地。”
祁寒抬起?手指着窗户,又虚虚向下拉出一根直线到鞋尖。
秦遥的目光随着那根纤长的手指向下,盯着被雨水打湿的水泥地:“真?干净。九年了,再想找痕迹不太可?能。如果不能发现新的事实、证据或者证据线索,是不可?能立案的。”
“的确在?这里找不出什么新东西,不过我们要找的也不是这里,而是真?正的案发现场。”
听到这句话,秦遥挑眉:“你难道有什么新想法?”
“我和当年负责邓锦远尸检的杨天歌讨论了一下,都认为这里并?不是第一现场,邓锦远真?正坠落的地点应该是从某个六米以上、并?且地面有坡度的地点,坡度的长度大概四米。”
“六米以上、有坡度——不对,祁寒,你说的地形不可?能在?这里存在?。”
秦遥思索着,说:“老城区大概在?上个世纪修建,楼房普遍不高,地形少起?伏,楼房之间的间隔也很小?,很难有既存在?高度、又存在?长坡度的地点。即使存在?,也不可?能没有其他人目击到邓锦远的自杀。”
“你了解得很多。不过秦检,话不必说得绝对,既然邓锦远的死亡是事实,那第一现场也一定存在?。”
“没想到你还理想主?义者。”
秦遥略带讽刺地说出这句话,祁寒微笑着摇头:“秦检,在?现在?这个时代,必须要有点理想才能在?刑侦做下去。”
秦遥也笑了起?来,和他一起?走进了邓家?表兄弟居住着的大楼。
这栋居民楼似乎被城市遗忘了,被远远地甩在?了时代身后。
周围充斥着人声,听见锅碗瓢盆和吵架的响声,但循着声音看过去,入眼全是黑洞洞,什么都无法看清。
向上的梯步长而陡峭,楼梯间的灯光也时有时无。其他警员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祁寒却?已经站在?了上层的楼梯间,打着手电筒查看四周。
吴楠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这一层没有灯,那里倒是有一个空的灯座,但是没有安灯泡。”
“这栋楼住着的大多都是老年人,一会解决了事就顺便帮忙安下。在?这之前大家?走路都小?心点——特别是秦检。”
“你能不能闭嘴。”
才说完,秦遥的下一步就差点踩空,好在?祁寒立刻伸手拉住他。
秦遥在?站稳后就甩开了他的手,但在?摸到栏杆上厚厚的灰尘后,脸色更?差了些。
他刚想继续往前走,却?被祁伸手寒拦住:“这层就是邓宏老爷子?的家?。我和吴警官要向他了解一下情?况,秦检,就委屈你先在?外面——”
不等祁寒说完,秦遥直接打断了他:“我来的原因就是这个,我才对着邓宏老先生撂下了大话,总不可?能说完就安安心心地坐回办公室里。”
“秦检,你难道忘了昨天的事?如果邓锦情?绪不稳,你就会再次陷入危险。”
“那又如何??祁寒,我是这个案子?的负责检察官,我提前介入调查也是理所应当的。”
检察官姿态紧绷,目光尖锐,泾渭分?明地划出了彼此之间的那条界限,语气中的戒备几乎能化为实质。
被尤其针对的祁寒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我没有拦你的意思,但你是检察官,在?案件没有移送到你们手里之前,侦查是全权由?公安负责。请你不要作出任何?越职的行为,如果真?的有必要,请先把手续给我。”
这番话有模有样地模仿着秦遥的口吻,说得条理清晰、一板一眼。
打官腔不管用后,秦遥干脆伸手摁住他的嘴,有些恼怒地压低声音:“你倒也会扣帽子?了。越职?这是什么忠诚的狗应该说的话吗?”
祁寒闷闷地笑了一下,沉闷的笑声在?胸膛里响着。他反手扣住秦遥的手,很轻松地拧开后,却?没有放开。
“秦检,我似乎并?没说过自己是朝你摇尾巴的狗。”
说着,祁寒摩挲过秦遥的指节,陌生的温度在?他的皮肤上打着转,带着暧昧和危险。
秦遥想要收回手,却?根本动弹不得:“你——”
“只有中指和手掌旁有茧,一看就不像是会做重活的人,所以这双手很容易就会受伤。”
说着,祁寒的拇指突然划过秦遥这双手的掌心,挠痒似的,沿着骨骼往上缓缓攀爬,最后把秦遥的手颈和脉搏一起?捏在?了手中。像是威胁,又像是亲昵。
无比纤细的手腕,可?以摸到薄薄皮肤下骨骼的弧度——这个人明明如此脆弱,却?还是倔强地想要承担起?过于沉重的责任,究竟是愚蠢还是无畏。
“上次我的确是为了试探才故意没拦住邓宏,但你已经知?道了危险,为什么还要继续?”
祁寒垂下眼睛,把杨天歌给的苹果放在?他手中:“无论你认为自己有多强,人总是会有软肋和短板——如果不想被我轻松看透,就请稍微爱惜一下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祁寒:杨法医,合着你就是个乐子人,专看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