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太过笃定,下巴昂起,表情同样带着蔑视之意,单看面相衣容,那名带头的士兵并不敢怠慢,接过抛掷过来的玉佩,吩咐了一句:“你且稍等。”
薛宝钗冷笑一声,道:“叫你的长官过来。”
士兵瞥了她一眼,胸膛起伏,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选择了忍耐:“你在这里等就是了。”
薛宝钗扬声道:“好,林某就在这里等着!”
她语气笃定、掷地有声,藏在袖口下的手却在隐约颤抖,胸臆间却全无面上的张扬戾气,一直到那带队的士兵调转马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浩大的喧哗声。
“官府带头杀人啦!”
“带头杀人啦!”
简单、重复的话不断在人群中扩散开,本就无头苍蝇一般的流民突然一齐振臂高呼,薛宝钗抬目看去,只觉得乌泱泱的人流如同蝗虫,一个个面孔定在此处,宛若飘忽不定的鬼魂。
下一秒,一支流箭袭来,劲风扫过,薛宝钗目光看得很清楚,那是从她肋前左侧来的,脑海一瞬空白,身体却下意识地动了起来,侧过身,险险避开。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来不及有太多的思索,本能告诉她,不能与这群人为伍,目光扫过那群兵卒,神色微微凝了一瞬。
——应是一等一的精兵强将。
她并不懂行伍部阵,这不是个女儿家的领域,此刻只是撑起架子、勉强支撑,但也能清楚的知道不对劲的地方,嘴唇翕动了一下,又在众多外男面前,内心难免急促慌乱,下意识想要再和林宣电话一次。
起码……
下一秒,便见那兵卒策马从队内走了个来回,冲她点了点头:“你进去吧。”
语气依然冷硬,看起来很难得卖这个面子。
薛宝钗道:“多谢。”她回头瞥了眼贾琏的方向,虽是亲戚,但那位堂哥与她素不相识,但前两日来贾府落脚时,是琏二奶奶吩咐洗扫迎客的,对方亲至梨香院,很是妥帖周到。
薛宝钗的脑海中对这位荣国府实际意义的主事人有一个大致清晰的性格轮廓,人称凤姐儿,为人精明活络、泼辣脾性,目如丹凤,看起来并不好相与,却比想象中好说话。
乌黑的夜晚,雪松一般的浪涛和污浊的腥臭味没入眼帘,她看不清楚流民中贾琏的身影,收回了目光。
对方身边还带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
不能多停留了,薛宝钗收回多余的心绪,闭了闭眼,自保要紧。
……好在这里还是扬州的地界。
那兵卒下马,牵着马疾行,薛宝钗按理来说是跟不上的,此刻却大步流星跟在后面,一直到行到后方,穿过山坡,才看到一处新搭建的营帐。
“进去吧。”那兵卒用刀尖指着营帐,懒洋洋道,“等着结束就行了。”
薛宝钗试探着问:“……外面有人哗变?”
这其实是一个已经明摆着的事实。
但具体什么程度,有多广、幅度多大,却显然是另一件事儿了。
宋江、方腊,亦或是占个山坡的草寇,两者间天差地迥。
“哗变。”那兵卒在口中琢磨了一会儿,缓缓露出一个笑来,“你们学究说话就是不一样啊,文绉绉的。”
——天可怜见,林公子还是个童生,能不能得秀才还是两说,科举之途恐怕艰难。
薛宝钗扯了扯嘴角,却有些笑不出来,她见那兵卒没有多言的意思,但大抵也没有多紧张,此刻还是带着点调笑的神色,约摸是看她细皮嫩肉,容易欺负,所以揩油了两句。
她冷着脸,没有再多说什么,掀开营帐,走了进去,才发现里面没几个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里面撂着几身战甲,并几把刀,见到她,那几个老者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你是巡盐御史家的哥儿?”那老者问,他手中摩挲着这块玉佩,朗声大笑着道,“这塔塔的,你竟也受了灾了!”
是蜀话。
“不止是我。”薛宝钗一进去,便敛衽跪下,正色乞拜道,“与我同行的,还有荣国公府贾公之孙、一等将军贾赦之子,此刻深陷涝灾流民之中,还请您设法搭救。”
如果是林宣本人在这里,不可能全无办法。
林公子在读书这一行当造诣不深,却并不代表对方是个全然的蠹虫。
此刻应是远比她要靠谱的。
贾琏哪怕身陨在船上,也不能死于扬州,且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那林公子会遭受数不清的非议。
该抢救还是要抢救一下的。
之所以提到已逝的荣国公,也确属于其军功彪炳,赫赫垂范,其蒙荫后代,行伍之内,放之四海,依然五步皆是昔日同袍,或受其恩惠的。
如果说林家是清贵文臣,那么贾府,便是豪奢勋爵的后裔,哪怕在陌生的地域,提起来也是好使的。
那老者果然蹙起眉头,重复了一遍:“谁?啥子?”
薛宝钗一哂,沉思了一会儿,道:“……我的表哥。”
“你啷个亲戚嘛。”老者说,“要说就直说,扯这么多干啥子玩意儿,神戳戳,吓老汉一跳。”
他抿了一口茶:“不着急,你也坐,林海应该也快来了,还有些人没来全。”
那人头发斑白矍铄,薛宝钗探不出其勋爵职位,只是觉得头皮发麻,这人说话举足若轻,只怕是边关重兵之将。
她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跪坐下,目光只盯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小子面相端正。”那老者道,“你读什么书?”
薛宝钗选了个不出错的选择,道:“《四书》。”
“哦。”老者问,“读得怎么样?”
“圣人之言,微言大义,小儿不敢妄言。”薛宝钗微微一笑,“只通读过一遍。”
“老子当时可没读过《四书》。”那老头嘀咕了一句,“读过《论语》。”
“……”薛宝钗沉默了一会儿,想说《论语》就包含在四书内。
这里总共三个人,加她也就四位,她压力山大,见那老者不再考校,只屏息凝气,目光不敢环视四周,过了一会儿,林如海面色苍白的掀开营帐的帘子,大幅度地喘息了一下,走了进来。
“你倒机敏。”他目光放在林宣身上,过了一会儿,略松了口气,“……你表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