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云朗,万顷碧波如画。
一只小小的船儿,顺流而下,朝着郦州的方向驶去。
简陋的桌边,三人围坐。
“娘,您放心吧,只要到了郦州,我们就安全了。”少女浅笑如花,水眸灵动。
坐在上首的妇人轻轻叹气,却没有说话--女儿有心事,她早已看出,却不想点明--想她云菀,前半生经历的惊涛骇浪已经太多,后半生,她所深深牵挂的,只有这一双儿女,只要他们能过上平稳安康的生活,她便余愿足以。
沉默半晌,云菀缓缓吐出一句毫不应景的话来:“琛儿,娘教的那些字,都会了么?”
殷玉瑶一怔,却听坐在旁边的弟弟朗声答道:“会了!都会了!”
“把这个念给娘听听。”云菀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摊开来放到殷玉琛面前。
“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脆朗的童声在小舟中响起,远远地飘散开去……
“娘,您--”殷玉瑶不禁暗暗扯了扯娘亲的衣袖--好好地,为什么突然要玉琛念这首诗呢?
云菀却不理会她,只看着玉琛道:“琛儿,明白它的意思么?”
“明白。”玉琛乖巧地点头。
“这是你们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诗,也是他心中,最向往的生活……盼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就是想带着你们,归隐田园,享受湖光山月,不曾想……”
“娘!”殷玉瑶打断娘亲的话--关于父亲的生平,她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但却从不曾去深究,而母亲,也总是刻意地回避,今日却偏偏主动提起,难道母亲她,看出什么了吗?
“瑶儿,”云菀眸光温静,“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这些年来,难为你照顾我们母子……”
“娘,”殷玉瑶高高地蹙起眉头,“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的瑶儿啊,又聪明又能干,若是生在侯门大户,不定是怎生的风采耀人,名动四方,却偏生,跟了我这样的母亲。”云菀欲言又止,“……日后,你和琛儿的未来,就靠你好好把握了,娘亲我,只希望你们可以完成腾涣的愿望,以一颗平常之心,去看待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以一颗平常之心,去看待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殷玉瑶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忽然没了言语。
原来,这就是母亲想表达的,就是母亲想告诉她,警戒她的。
平常之心。
极轻极淡的一句话,却似概括了所有的沧海桑田。
“玉瑶多谢母亲教诲。”深深地垂下头,殷玉瑶面色谨然地答道。
“那就好。”云菀微微一笑,忽然站起身,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之上,极目向远处望去。
湖波粼粼,云影翩翩。
“真美。”云菀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依在舱门边,静静凝望着母亲纤弱的背影,殷玉瑶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异样之感,觉得那凭栏而立的母亲,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侧而去。
“娘--”殷玉瑶不由轻呼一声,刚要凑过去扶住她,云菀忽地转身,陡然一声大喊:“快跳湖!一北一南!”
船舱猛烈地晃动起来,情景宛若十日前的再现,殷玉瑶面色大变--有伏兵!没想到这湖中,居然还有伏兵!
“阿姐!”殷玉琛惊叫着扑过来,满眼恐惧地抱住她的胳膊。
“阿琛!你是男子汉,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要镇定,更要勇敢!听阿姐的话,赶快跳下去!往安全的,没有人的地方游!听到了吗?”
“可是阿姐--”殷玉琛眼中泛起点点泪光,“我舍不得你……”
“别磨蹭,快!”耳听得四周异声渐近,殷玉瑶咬牙,抽出活动的船舱底板,指着水波翻卷的湖面,冲着殷玉琛断喝道,“跳!”
“阿姐!”满含眷恋地看了姐姐一眼,殷玉琛将牙一咬,脱掉外衣,扎紧裤腰,猛地扎进涌动的湖水中。
阖拢舱板,殷玉瑶几步抢出船舱,却见云菀已经翻出船栏,朝她决然地挥挥手,双臂一松,“扑通”也沉入了湖中!
“娘!”殷玉瑶悲声大呼,抢至船头,伸出手去想要将云菀拉回,肩头忽然一紧,已被一只铁手紧紧扣住。
“放开!”殷玉瑶用力地挣扎着,扑向水面。
“奉阳郡莲香村,殷玉瑶?”一道森冷至极的声线突兀地传入耳中,“年十六,前御史中丞殷腾涣之女?”
殷玉瑶浑身一僵,眸中的神色迅速恢复清冷沉寂,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看向背后那双森寒噬血的冷眸……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殷玉瑶一脸凛然,字字如钉。
夏明风冷冷一笑:“我没兴趣追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算殷腾涣是在逃钦命要犯,也与本统领无关!只要你一句实话,自可安然离去。”
“实话?什么实话?”
“你与燕煌曦,到底是何干系?”
“燕煌曦?不认识!”
“倒是撇得干净,那么这件衣服,你认不认得呢?”
一片破烂碎布出现在殷玉瑶面前,她的眸色不由微微一紧--夏明风所拿的,的确是那日燕煌曦穿在身上的锦袍,难道他--
夏明风是何等敏锐之人,一见殷玉瑶神色有异,指间寒光一闪,一柄锐利无比的短刀,已经抵在殷玉瑶的脖颈上:“殷玉瑶啊殷玉瑶,你的胆子可真不小,竟敢协从燕煌曦逃跑,你知不知道,单凭这一点,本统领就可以再次抄你殷家,灭你九族,将你推至菜市口,凌迟处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殷玉瑶冷冷一笑,没有丝毫惧色,“至于我和燕煌曦的关系……依然只有四个字--毫不相干!”
“好!不错!不愧是御史中丞的女儿,铁齿钢牙,本统领倒是想瞧瞧,你这身骨头,到底有多硬!”夏明风说罢,袍袖一拂,“来人!”
两名褐衣人联袂而至,落下船头:“头儿,有何吩咐?”
“将这丫头带下去,即刻押往奉阳郡大牢,严刑拷问,一定要查清楚,她和燕煌曦,到底都串谋了些什么!”
“是!”两名褐人衣沉声答应,一左一右,挟起殷玉瑶,掠向后方的快船。
娘亲,弟弟……希望苍天有灵,能保你们平安……垂眸看向脚下水色深冽的燕云湖,殷玉瑶眼角边,无声滑落一串泪光。
阴暗潮湿的囚室。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不时从铁栅栏边传来,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皮鞭声、火炭燃烧的吱吱呀,渲染得这方狭小-逼仄的空间,有如地府炼狱。
“殷玉瑶,本统领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夏明风,”被绑在刑架上的少女慢慢抬起头,目光雪然,“听说大内侍卫,消息最是灵通,以你的能耐,既然能查清楚我的底细,那就应该清楚,我和燕煌曦之间,到底有没有干系……我从小生在燕云湖畔,长在燕云湖畔,只会采莲打渔,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会和金贵的皇子扯上关系?”
夏明风冷眸闪了闪--殷玉瑶所言,的确在理,而且他也反反复复调查过很多次,这殷玉瑶,虽然是前御史中丞殷腾涣的女儿,但殷腾涣二十年前便已获罪问斩,期间又经历了两朝帝王,可以说,殷家已经彻底没落,和皇族,和朝廷,根本毫无关连。
但,宁可枉杀一千,也不可错漏一人。
那日燕云湖上,众目睽睽,看见燕煌曦和这丫头同乘一条破船逃逸,而且……眸光疾闪,犹记得他们追至那小岛旁时,似乎也曾经瞧见殷玉瑶的影子……到底燕煌曦有没有跟她说什么,或者交给她什么重要的东西,实在很难预料。
所以,就算这丫头跟所有的事毫无干系,她也注定,只有一个结局--
阴森森一笑,夏明风踏前一步,钢爪抬起,捏住殷玉瑶的下巴狠命往上一抬,尖锐的指钩深深刺进她白皙的脸庞:“你确定,真的没有?”
“没有!”
“很好。”夏明风钢爪往回一收,扔下一句阴戾无比的话,“没用了,随便你们怎么处理。”
沉凝肃冷的身影,几闪几闪间,便走了出去。
“咯咯咯,”“哈哈哈”,“呵呵呵……”
阴森森的囚室里,顿时响起阵阵鬼魅般的声音。
“你们--”看着眼前这群魑魅魍魉,殷玉瑶清冷双眸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怯意,“你们想干什么?”
回答她的,是迅速被撕裂的衣衫,是骤然侵上肌肤的阵阵寒意,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抚摸,还有那一条条喷吐着唾沫,争相凑向她芳唇的舌头……
“啊--!”殷玉瑶终于忍受不住,发出惊恐至极的嘶喊,“不要!我说!我什么都说!”
刹那间,众声静寂,那一张张扭曲的脸,变戏法一般恢复冷然,满眼的欲望,转而被肃杀取代。
“就知道你这个丫头有古怪,说!”已经离开的夏明风,突然从阴暗处冒了出来。
“我说--”殷玉瑶浑身轻颤,“燕煌曦交给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说是可以证明他的清白……”
“那样东西在哪里?”夏明风双眸一紧。
“我……埋在我家后墙根儿下了……”
“你确定?”
“确定!非常确定!”殷玉瑶连连点头。
“好,带她去。”夏明风简洁利落地下令--就算捉不到燕煌曦,能消泯他从宫中带出的“证据”,他此次回京,也能向韩贵妃和九州侯有个交代了,纵然再不能担任禁军统领一职,也不至丢了性命。
黑漆漆夜色里,戒备严密的奉阳郡郡府牢门无声开启,走出一队黑糊糊的人形,急匆匆直奔莲香村的方向而去……
婆娑树影间,几道人影闪过,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
明亮的火把将小小的院落照得纤毫毕现,夏明风冷睨着面色苍白,衣衫零乱的殷玉瑶:“说,在哪里。”
殷玉瑶没有答话,只是慢慢转身,朝着后墙根的方向走去,数十名褐衣人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随手指了一处,殷玉瑶咬住双唇,看着两名褐衣人蹲下身子,用长剑利索地撬起一篷篷尘土。
很快,一个深深的坑洞出现在地面上,但洞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臭丫头!你敢耍我!”夏明风重重一个耳光抽在殷玉瑶脸上。
强忍住眼中泪水,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殷玉瑶忽然发声高喊:“燕煌曦,救命啊!”
一众褐衣人悚然一惊,齐齐转头朝后言看去,趁此间隙,殷玉瑶用力挣开扣在自己肩膀上的铁爪,抢过一柄长剑,便朝脖颈上抹去。
嗤--
浓凝夜色中,一粒细碎的石子横空飞来,撞偏剑锋,撞出几粒火星,瞬间熄灭。
扑通,扑通,扑通--
尚自愣神间,身边的褐衣人忽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她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向空中,忽悠悠地飞了起来--
真真正正地飞了起来--
越过重重的树影,越过道道屋脊,还有低矮的山岗。
冷凉的风迎面而来,带着无数细小的沙砾,迫得殷玉瑶难以睁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待双脚一落地,殷玉瑶立即全身酸软地倒向地面,对着杂草丛又咳又吐。
“东西在哪里?”
不等她回过气,一个极其寒冽的声音,已然在脑后响起。
“什么……东西?”殷玉瑶吃力地转头,泪水朦胧地看向身后矗立如山般的黑衣人。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冰冷而机械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你是什么人?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殷玉瑶定定地迎上对方如剑刃般寒湛锋锐的目光。
“不说?”对方似乎不屑理会她,冷眉往上一扬,手中冷光一闪,空中顿时一片蝶影翩跹。
准确地说,是殷玉瑶身上仅剩的上衣和裙子,悉数成了碎片,在夜风中久久盘旋。
“你杀了我。”
出乎黑衣人意料,殷玉瑶不闪不避,也不去遮挡大片裸露的身体,只是眸光清澄地看着对方,再次定定地重复道:“你杀了我。”
落宏天高高地挑起了眉头。
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七年时间,他接过无数次任务,朝廷高官,外邦贵族,甚至皇室宗亲,死在他剑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面前这个少女这般,坦然、镇定、不慌、不惧。
“你并不想侮辱我,”在他暗自疑惑的时候,面前的少女已经再度开口,字字清晰,“也不想取我性命,你想要的,只是那样东西而已。”
“不错。”落宏天收剑回鞘,“所以,你最好交出来。”
“我没有。”殷玉瑶强忍着身体的战栗,承受着对方灼厉的眸光,“那样东西,只是个幌子。”
“哦?”落宏天冷眉微扬,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殷玉瑶一番--难道他这飞雪盟的第一杀手,还有夏明风手下精明异常的大内侍卫,都被这丫头片子给糊弄了?
“你有。”毫不犹豫地给出判断,落宏天眸中锐光一闪,“不过,不是什么证据,而是--圣旨,燕煌曦从皇宫中带走的,光瑞帝的禅位圣旨!”
呼吸为之一窒,殷玉瑶的双瞳乍然放大,仿佛被瞬间划过的霹雳击中,呆呆地伫立在地,动弹不得……
“说吧,圣旨在哪里?”落宏天紧紧地盯着少女有些茫然的双眸,“不要说谎,谎话对我毫无意义,我只要答案。也不要说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将方圆十里,彻底夷为平地……据我所说,他们可都是你最熟悉的父老乡亲。殷玉瑶,你能带走母亲和弟弟,可并不能把他们,也带走吧!”
“不要说了!”殷玉瑶蓦地发出一声尖叫,紧紧地捂住双耳,“我告诉你!那道圣旨,就在奉阳郡郡城中,有本事,你自己去取!”
“郡城里?什么地方?”
“……城东,龙王庙。”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殷玉瑶颓然坐倒在地,看着一身的狼狈,禁不住泪珠滚滚--她到底招谁惹谁了?为什么所有的倒霉事,会在短短几日内接踵而来?家没了,娘亲和弟弟也……她自己也受尽侮辱,还差点被一帮禽兽给……
老天啊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漫过体表的阵阵寒意,强硬地拉回殷玉瑶溃散的理智,提醒着她自身此时的处境有多么糟糕。擦去腮边泪水,殷玉瑶慢慢站直身体--现在奉阳郡处处杀机,自己不能再呆下去,唯今之计,只有先设法去郦州,找到燕煌曦,告诉他圣旨的藏匿之处,再设法找回娘亲和弟弟。
打迭起精神,殷玉瑶快步走向浓密的树荫深处--自小在燕云湖畔长大的她,对这一带的地形,可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若无意外,翻过五里外的赤山,再改道向西,就会渐入郦州地界,只要到了郦州,她可以慢慢打听去郦州大营的路。只是这蔽体之衣……只好暂用蕉叶代替了,希望在途中能遇上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