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万火急

天光云影间,一只帆船缓缓驶来,很快靠向码头,混入横列的船只中,混迹无踪。

安静的码头顿时喧闹起来。

一个身裹麻布,灰头土脸的男子数步跃过跳板,消失在人潮之中。

“滚开!”码头另一边,几名褐衣人呼呼喝喝闯来,领头者正是在燕云湖上连连吃鳖的大内侍卫统领夏明风。

“搜!仔仔细细地搜,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放过!”随着夏明风一声令下,整个码头上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却没人注意到,那个身裹破布急急远去的背影。

迈着匆促的脚步,穿过一条条弯弯拐拐的小巷,直至僻静无人处,燕煌曦方才停下脚步,靠在一堵断墙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眸底却快速闪过一丝慑光--没有想到,韩贵妃派出的大内侍卫,竟然在燕云湖一带遍洒眼线,如此看来,前往郦州大营的路途,定然凶险异常,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安然闯过。

不过,从今日出现在码头上的侍卫数目上来看,自己的“金蝉脱壳”之计,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追踪而来的侍卫,已不足原本的三成,看样子,夏明风应该是将侍卫分成了数路,沿湖追踪他的去向。

高高扬起唇角,燕煌曦冷哼一声,侧耳倾听半晌后,很快从墙角里闪出,再次混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夜色浓凝如墨,不见一丝星光。

洹州与郦州的交界处。

伏在草丛中,燕煌曦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关卡--

他已经观察了很久,不见丝毫异动。但,经历连番变故的他,早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若无万全把握,绝不轻动。

大燕皇朝的未来,系于他一身,他不能有任何闪失,母后的殷殷嘱托,父皇的在天之灵,就仿佛两座沉沉的大山,压在他的肩头。

子时将近。

斜前方的驿道上,忽然闪过数道黑影,如天际划落的闪电,转瞬间便到了关卡之前。

“什么人?”巡防士兵高声断喝,同时“呛啷啷”亮出兵器。

“奉圣旨,捉拿钦命要犯。”

“圣旨何在?”

“咚--”不见人回答,只传来几声重物倒地的声响。

“头儿,这是去郦州的必经之处,燕煌曦若是自出海口而来,必定会自投罗网。”

“最好如此,否则,你们一个个都得提头来见!”幽幽夜风中,响起一道冷冽疹人的声音,教人心惊胆寒。

居然这么快?燕煌曦不由轻轻地皱起眉头,片刻松开,唇角漾起一丝凉凉的笑--这样也好,你在明,我在暗,就让我燕煌曦试上一试,能不能从你这天罡地煞的手中,逃出生天。

夜,更深更静,湮灭了大地上的所有声息。

火光,骤然亮起,如群蛇乱舞,冲破夜的黑暗,尖锐的马嘶响成一片。

数十名褐衣人从哨楼里冲出,却丝毫不见慌乱。

“武清,你带二十人救火;武德,你带二十人查看营房;武宏,你带二十人管束马匹,剩余人等,跟我来!”身裹玄色披风的夏明风沉声下令,旋即带着数十名手下,疾步走出卡口,开始四下搜索。

“头儿,是不是燕煌曦在捣鬼?”有人沉声问。

夏明风没有回答,一双冷眼来回睃巡着四周。

“头儿!”关卡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有人企图闯关!”

“这儿也有!”

“这儿也有!”

……不过是转瞬间,四面八方都发现了情况。

“全部给我拿下!就地格杀!”

刀光剑影,夹杂着跳跃的火光,刹那之间,原本宁静的关卡陷入一片沸腾。

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

直到天边,浮出隐隐的鱼肚白。

忙活了大半夜的精英侍卫们,方才一个接一个地发现,自己所对付的,不过是一些受了惊,却又被人活活塞住嘴的野物。

竟无半个活人。

白白浪费了一宿。

“他妈的!”夏明风一脚踹翻离自己最近的属下,眸中腾起暴怒的烈焰--这燕煌曦,分明是把他堂堂大内侍卫统领,当成三岁小孩儿来耍!

“头儿,昨夜如此混乱,那燕煌曦,会不会趁机溜了?”有手下低声提醒道。

夏明风眸底冷光一闪,果决地道:“不会!”

所有手下一齐凝目看向他。

夏明风却不屑解释,只冷然交待下一句:“打起精神,今夜继续。”

是夜,一群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黄牛,冲塌了半边哨楼,但,仍旧没有看到可疑人影的踪迹。

第三天,数十条野狗狂吠着蹿进营房,四处疯咬。

第四天,是近千只呱呱乱叫的乌鸦;

第五夜更绝,大半夜的,竟然凭空飞来一群拇指大小的马蜂,横扫整片营房,在所有大内侍卫脸上留下辉煌战果后,傲然叫嚣着离去。

五天五夜不睡,就算是铁人,也是打熬不住的,更何况,他们只是血肉之身。

隐身于树丛中,俯望着前方那群满头是疱的家伙,燕煌曦冷冷地笑了--从小到大,他最拿手的绝活之一,便是恶作剧。想当年在御书房习课之时,上至太傅,下至皇室中的金枝玉叶,无不被他捉弄得焦头烂额。直到十五岁上,被从边关率军返回的外祖父好一通教训,方才收了手,要整治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还不是小菜一碟!

弯弯的月牙,再次悬挂在天边。

虽然夏明风一再地耳提面命,双眼通红的大内侍卫们,仍然忍不住呵欠连连,只要随便一靠墙,便能呼呼大睡过去。

是时候了。

养足精神的燕煌曦,猛然从暗影里纵出,如一只猎豹般,飞速冲过被黄牛踏毁的栅栏,越过关卡,奔向通往郦州的驿道!

“是燕煌曦!是燕煌曦!”哨楼里顿时人声大作,张弓的张弓,搭箭的搭箭,然而,等他们弄好一切,驿道上已经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丝人影?

燕煌曦,就像空气一般,离奇地消失了,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传讯京城!快传讯京城!燕煌曦已经进了郦州州境!”

绚目的红色焰火在空中炸开,有如灿烂的荼靡,刹那盛放……

步伐铿锵,尘沙飞扬。

数十万儿郎,动作整齐划一,出枪,横刺,喊声如雷。

戒备森严的辕门外,一名满脸风尘的男子匆匆飞奔而来。

“什么人?!”

喊声甫落,数十支长戟刺出,齐刷刷对准来人的胸膛。

捋开额前乱发,来人双目一瞪:“退下!”

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然之威,让士兵们为之一震,却并没有退下,而是满目疑色地上下打量着他。

“大胆!”来人满脸不怒而威,“本皇子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皇子?”士兵们面面相觑,继而纵声大笑,“哪里来的疯子,竟然自称皇子?快滚一边儿去,要不然,就地正-法了你!”

但听得“哐啷啷”一阵响,数杆长戟齐齐摔落在地,每一名士兵的右腕上,均多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再观那满头篷乱,衣衫褴褛的男子,两手中各握着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反射着灼亮的阳光,刹那间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快去请将军。”不知是谁低声说道,立即,一名士兵转过身,疾步冲入辕门,奔向帅帐。

稍顷,一名身材魁梧,满腮髯须的将军大步踏出辕门,冷厉眸光直直落到持剑男子身上,眼底慢慢浮起几丝惊疑:“你是--”

“外祖父!”男子曲膝跪倒在地,匍匐着向前,紧紧一把抱住将军的双腿,“我是曦儿啊!”

“曦儿?”将军伸出满是老茧的手,颤巍巍地捧起男子的下颔,仔细端详半晌,方才叫出声来,“你真是曦儿?你,你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外祖父!”连续数日的艰辛、困苦、伤痛,在这一刻,得到终极的爆发,燕煌曦眸中泪珠滚滚,“宫中生变……奸妃韩仪,私通九州侯,毒杀父皇,阴谋纂位……曦儿九死一生,方才从宫中逃出……”

“你说什么?”铁黎大惊失色,一把将燕煌曦从地上拉起,“你这都在胡说些什么?”

“曦儿没有胡说!”燕煌曦眸中澎湃着汹涌的恨意,“九州侯已经接管了所有禁军,还有齐安的三山大营,不日即将拥立二皇子燕煌暄为新君!”

“拥立新君?”铁黎猛然向后退了一步,这才信了三分,“两月前我回京述职,皇上尚身体健朗,近日也无病讯传出……竟突然地,要拥立新君……”

“所以外祖父,我们得尽快率军返京,阻止这一切!”

“率军返京?”铁黎怔了怔,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握住燕煌曦的手,沉声道,“曦儿,此事非同小可,我们进帐再说。”

“外祖父?!”燕煌曦满心焦急,可在接触到铁黎那冷硬的目光后,顿时噤声,默然地跟在他身后,大步走进辕门。

“传我帅令,速速封营,不许任何人进出!凡有外来者,须先行通传,若敢擅入,立斩无赦!”冷冷地传达完命令,铁黎这才带着燕煌曦,面色沉稳地进入中军帅帐。

整个军营的空气,立时变得空前紧窒。

端坐在虎皮椅上,听完燕煌曦的讲述,铁黎久久地沉吟不语。

“外祖父,您还在犹豫什么?若再不拔营起寨,就……”

“圣旨呢?圣旨在哪里?”铁黎忽然开口道。

“在--”燕煌曦一怔,随即抬手,探入怀中,然后身体猛然僵住,面色瞬间雪冷。

“怎么了?”铁黎虎目生威,静静地注视着他。

燕煌曦二话不说,迅速脱掉中衣--然而,任凭他翻遍全身上下,哪有圣旨的踪迹?

“圣旨呢?”铁黎目光凛然,再次沉声吐出三个字。

“我--”

燕煌曦无言可答,颓然坐倒在地--难道是天要亡他?拼却性命不要护出的圣旨,竟然……遗失了……

“没有圣旨,你要我如何出兵?凭什么出兵?”铁黎“唰”地站起,面色冷静得可怕。

“外祖父?!”燕煌曦慢慢站起身,双手撑住桌沿,对上铁黎的虎眸,“难道您--不相信我?”

“我相不相信你,是一回事,这五十万大军的调动,又是另一回事!没有圣旨,勤王之师,就将变成叛逆乱军!我铁家三代忠良,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外祖父!”燕煌曦眼底闪过一丝绝望,他不相信,更不甘心,不甘心祖祖辈辈们历经艰辛开创的江山,就如此落入旁人手中,更深深忧虑着大燕的未来,他们燕氏皇族的锦绣河山,他们一直以来善待的万千子民,难道,就要因为他的失误,而从此,万劫不复?

“外祖父,算我救你了!”

皇子之尊,弃于膝下,燕煌曦再次跪倒,朝着铁黎,重重叩头及地:“曦儿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替父皇母后复仇,曦儿着着实实,只是不想看到万千黎民罹难!外祖父,您一生忠君爱国,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万里江山,落入贼人之手吗?”

铁黎仰天一声长叹,字字句句语重心长:“曦儿,你以为外祖父不愿出兵?不,我铁黎就算舍却九族性命不要,也会跟你赴汤蹈火,无所畏惧,可是这数十万条性命,何其无辜?九州侯精于兵法战阵,又手握数十万雄兵,倘若战端一起,输赢孰难预料,到那时,你要外祖父,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没有圣旨,出师无名,就算九州侯不动手,其他虎视眈眈的亲王郡王们,也有足够的理由,置你,置铁家,置这数十万将士,于死地啊!”

燕煌曦颓然掩面,痛哭失声。外祖父句句剖心,句句在理--父皇所属意的皇嗣,一直是沉稳干练的大哥燕煌旭。然而数月之前,大哥代父皇巡授边城,却被突然进犯的仓颉骑兵杀死,消息传回京城,父皇悲痛欲绝,追谥大哥为彰德皇的同时,特地下诏,命朝中文武大臣,三年内不得再议立皇储之事,谁料想宫中突变乍起……若无圣旨在手,便贸然对外宣称,父皇临终前下旨禅位于他,绝难取信于人,至于宫中那些尚未成年的弟弟们,一个都没能逃出,多半遭了燕煌暄的毒手,纵使活着,年幼的他们,也担不起复兴家国的重任。

他真是恨啊,恨自己的大意,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自己的愚蠢,没能及早看出奸妃的险恶用心,救父皇于危难。

可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痛恨又有什么用?

难道他们燕氏皇族,连同整个燕氏皇朝,真要毁在那对阴狠毒辣的母子手中?

“曦儿。”相对良久,铁黎仿佛苍老了一旬,而燕煌曦,游弋胸中的那丝稚气,也终于消泯殆尽。

“曦儿,没有圣旨,这事急不得,我们只能--”

“慢慢来”三字尚未出口,外边便响起急切的脚步声,一名兵士扬声喊道:“报--”

“何事?”

“兵部八百里加急。”

“进来!”

兵士躬身进帐,将一封贴了火漆印的信柬呈至铁黎跟前,然后退出。

铁黎厉目扫过信柬右下角及背面的印信,这才刮去表面封漆,抽出内函,浓黑的眉头旋即高高隆起。

“如何?”燕煌曦面色焦灼地凑到他身边。

“两江道行军大总管漠原即日将到达郦州大营,接管我的帅印。”

“什么?!”燕煌曦陡地高高跳起,眸中怒火高炽,“他们……他们竟然敢……”

“你暂且放心,没有皇上亲授的圣旨,任何人都休想取走我手中兵符,这西南军大营,也动它不得!”

“可是--”燕煌曦牙关紧咬,“怕只怕--”

“你怕什么?”铁黎虎目生威,“倘若他敢硬来,我们反倒有了起兵的理由。”

燕煌曦双眸顿亮--姜,还是老的辣!

无旨缴权,也可视作叛逆谋乱之举,若那九州侯果真敢来霸王硬上弓,倒是平白给他们制造了机会!

“只是,”铁黎话锋再转,“若有圣旨在手,不单西南军大营,九十九州,八百八十八郡的驻军,都会听你调度,而那些分居于各地的皇室宗亲,也不敢轻举妄动,整个局势,会瞬间逆转。如果没有圣旨,单我麾下大军与九州侯对峙,不但短时间内无法取胜,更有可能,会被九州侯慢慢蚕食--倘若九州侯接管了全国兵马,调动大军对郦州形成合围之势,只怕到那时,就算兵圣再生,也无力回天……”

听着外祖父凝重的话语,看着他肃冷的面容,燕煌曦眼中的亮色,一点点变得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