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相思入骨
隔着熙攘街市,隔着灯火辉煌,李峙站在兴怀楼对面的酒楼上,沉眸看着那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的一群人,手中醇酒突然就变得索然无味。
比武招亲那日,李峙看见了客恒和阿蛮,他没想到展椒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成了高丽的公主,而那客恒,竟然要娶沈漪。他心里已无任何感觉,甚至还想祝福他们。因为他现在,只担心自己和他的母妃。
如今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沈家,可看李峤与沈漪一行人,面上丝毫没有焦虑不安的意思。想必……只是因为沈家当真没有下过那毒吧。
问心无愧真好。
倘若……他母妃也能这样清者自清就好了,他拈着酒杯,低头想着。
林龙、徐则虎、夏直三人之事,李峙与刑部已经明察暗访许久,刑部办事效率极高,李峤上奏说他们三人贪污受贿、克扣军饷等事也确实拿到了不少证据,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这三人干的好事,背后竟都是同一个人指使,而通过对三人的周密调查,种种证据指示……他们那个人竟然是王观!
结党营私、诛除异己,这可是祸乱朝纲的大罪!
李峙这会儿才忽然觉得自己被摆弄了,他那七弟李峤定是知道这三人与王观的关系,这才挑他们下手,直中王观心腹要害,叫王观乱了阵脚。可笑……他还自己为是地摆了鸿门宴请他来一起扳倒王观。
人家明明早有此意,只是缺把杀人的刀,而自己却刚刚好送上门做了那把刀。
真是可笑。
而李峙在见了这三位国之栋梁的枕边人之后,更是由大惊转为大骇,那几位夫人眉心竟都点了梅花妆!要说点梅花妆本也不稀奇,只是本朝流行的梅花妆多为五瓣,也有少部分为三瓣,这三位夫人却是四瓣,实在世所罕见。李峙又闻三位夫人眉心花钿经年不消,从来无须描画,犹疑中终是确定,这三人都是他母妃的死士。
母妃名字里有个梅字,她的死士皆纹有四瓣梅花的标记,女者纹于眉心,为朱砂色,男者纹于手腕,为墨色。
后妃豢养死士向来是后宫禁忌,故这个标记只有李峙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
他以前从来未信过宫中的流言,只是如今,执拗如他,也不得不开始怀疑,他心里慈爱温婉的母妃郑氏,当真与那万恶的王观有私了。不过这种种,他都不会主动去问他母妃,他不会让母妃那些仅存的高贵在他面前掉下来。
不管母妃与王观之事东窗事发与否,他如今都像是在自掘坟墓、自取灭亡。他若是能瞒下这一切也还好,可这一路查案,刑部都在身侧,他什么证据都隐瞒不了……
刑部毕竟都是皇上的人。
李峙只觉棋差一招,如今落得个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的下场,心中懊悔难当。
夜。兴怀楼。
众人都睡下了,寒塘渡鹤影,冷月照孤人。李峤独自坐在屋顶喝酒。
眼看着阿蛮所在那间屋子熄了灯,少女的影子从窗上隐去,他低头狠狠灌了一口酒。辣得像要撕裂他的喉咙。
他喝的是江南地上好的琼花房,因里面辅有十九味中药,又名十九味相思汤。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到底是生世里人情千种,困他于方寸缄口,相思不能言,不敢问她知否。
唉。
他叹息一声,转头望向不远处的镜湖,镜湖八百里,澹动光还碎,婵娟影不沉。他也无处可望了,就盯着湖水发呆。更烈的冷风吹来,吹得水波荡漾,泛着圈圈的水纹。
透过高处半开半掩的窗子,阿蛮看着对面屋顶上那个孑然的人影很久了。
她看着他单薄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一种萧瑟的感觉。她还以为他在这里喝一会儿酒,没多久自己就会回房睡觉,或者有人会来叫他回去睡觉。
可一直没有。
阿蛮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屋顶那人今天盯着自己那灼热的眼神,和此刻坐在屋顶上孑然的身影。
自从大病醒来,她每一天都是开心的、笑着的,还从来没有这样过。上次辽东的橘子树结不出来果子,她也只是忧愁了一会会儿而已。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是怎么了,有些烦躁,索性也穿衣起来了。
鬼使神差地,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屋顶。
彼时月色被云遮住,只剩了三分,却是好得醉人。
她上去时,李峤人已经半躺在屋顶上了。脚下倒着两只酒坛,手中还拿着一只,咕噜噜的往嘴里灌。
阿蛮看得骇了一跳。这人喝起酒来却也太凶猛了,好像喝的不是酒,而是水,他就不怕呛到自己吗?
月光清冷,衬着李峤那身白衣有些虚无缥缈,看不真切。三尺微明,映得他那俊秀非常的脸,泛着淡淡的玉色。
君子如玉,不可谖兮。
阿蛮脑袋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她也不知道这话她是从哪儿听过,她明明应该没学过汉人诗文啊?
她怔愣间,忽听得李峤笑了起来。
那双含情带意的眼睛弯了起来,像天上弯弯的月亮。冷风呼啸着吹过他的发丝,三千青丝纷纷扬扬,风华绝代。
在阿蛮打了个寒噤的同时,她看到他将脸埋在膝盖上,笑得浑身颤抖起来。
手上的酒坛从他脚边咕噜咕噜滚到了屋檐边,片刻间,清晰的酒坛碎裂声炸开在夜里。
李峤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在那刺耳的声音过后,他低着头,摇晃着身子想要从屋顶上站起来。
阿蛮只来得及喊一声:“小心!”就下意识地急急奔了过去。她还没碰到他,就看到纸片儿似的他摇晃着向地上摔去。
她心里一惊,想也不想地就伸手将李峤一把揽住。脚尖轻点屋顶,搂着他的腰,稳稳地落在了瓦片上。
未曾想这李峤长得那么高,却没有多少重量。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骨头硌在身上,都是细细密密的疼。
他实在太瘦了。
他喝醉了。被一个陌生人抱着也毫无动作,甚至连好看的眼睛都闭上了。
她无奈,只得抱着他下楼去,他的发丝蹭着她鼻尖,带着些许柑橘的香味。这味道说不出的熟悉,叫她有些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他。眉似雕刻,目似琢磨,当真是玉树临风好少年。
他突然伸手扣住了她的腰。
她别过眼,脸猝不及防地热起来,恰好夜风送来几许清冷,叫她不至于过于窘迫。再抬眼看他时,发现他并没有醒,也许只是醉梦中的动作。
她本来想将他送回他自己的房间里,可她不知道他的房间是哪一间,此刻夜深人静,再跑去问又未免扰人清梦。没有办法,她只好将他抱回自己的屋内。
她想将他放在床上,可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还狠狠地扣在她的腰间,让她抽不开身去。她推了推面前人,没想到两个人一齐倒在了床上。
绕是这样,他的手还是没有放开。
她有些生气,甚至怀疑他在装睡。王兄跟她说过,像李峤这种随便对女孩子上下其手的人,叫做登徒子。
她掰着他的手指,低喝道:“喂!登徒子!放手!”
只是她越说,他攥得越紧。
“放手啊,你干什么?”
她拍打着他的脸想拍醒他,入手却是一片粘腻的触感。这是……
阿蛮惊愕的将李峤的脸捧起来,他闭着眼,眼下有两道泪痕。她没想到,他会笑得满脸泪水。不,他根本就是在哭。
汉人不是奉行男儿有泪不轻弹么?
“展椒!我就知道你没死!他们都是骗我的,还好我没信,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什么?怎么又是展椒?”
没有人回答她,她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只是在说醉话。可偏又说得那样真挚,伴着眼角的泪痕,叫人说不出的心疼。
她恍然又想起今天她从他那儿抢来的那张令牌上,也有展椒这个名字,难道……
她心里一怔,一时百味杂陈。良久过后,在抬眼去看李峤,他像是已经睡熟了,呼吸平稳而有节奏,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她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痕,不知道为什么,指尖仿佛受了烈火的灼烧一般,又烫又疼。
他扣在她腰间的手已经松了,她按捺下心中的怪异,为他掖上被子,离开了房间。
她觉得,她比他更需要喝酒。要喝很多很多的酒才行,最好是喝醉。
第二日一早。
因着客栈的房间都是一样的,李峤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他穿好衣服打开门,正好看到门外的客恒。
“早!”
昨夜睡得极舒服,睡得他神清气爽,还反常地同客桓打了一声招呼。
可客恒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一样,半饷才开口:“你们这是怎么……怎么回事?”
“什么?”李峤一头雾水。
“我妹子哦不……阿蛮呢?”客恒说时,还不断往屋子里看着。
“什么?”李峤回身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方位不对,这不是他的房间!“我昨晚喝醉了,不知怎么就到了这儿……”他恍惚想起来,昨晚应该是有人把自己抱回了房间,难道那人竟然是……
那她人呢?屋子里没有人……
“我还以为……”客恒进得屋里,发现阿蛮不在,又赶紧吩咐人去找。
可整个客栈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