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查这三人!”
王观赶到金銮殿外时,只听到天子这句震怒之言,掷地有声,叫他那颗早已年迈迟钝的心为之一震。
只这一句,金銮执笔、御前红人,于他而言怕都要成为过往云烟了。他一生效忠的天子,终究是不信他了。一如豫王李峤昨日飞鸽传信所言:天子心中,万事皆明。
他措手不及。
他昨日还自大地以为豫王这不过是小打小闹,他怎么可能轻易被扳倒?如今他才知道,狂澜既倒,挽之无力,挽之晚矣……
他从没想到,李峤竟然对她如此了解,对他手上的龌龊和背后的阴谋阳谋都清楚如斯。
林龙、徐则虎、夏直三人,分掌西北、西南、华南三地,是为疆土之边,国之重地。
他们三人看似与王观都颇不对头,实则交往甚密。林龙纳的那位西羌公主的侍婢,是王观的干女儿。徐则虎顶着不孝的名声娶的那名侍妾,也是王观的干女儿。至于最后那位夏直,之所以能以庶子之身,挤掉哥哥成为华南总督,也是因为娶了王观的干女儿,成了王观的人。
而王观的这三位干女儿,都是郑贵妃豢养的死士,外人不晓得郑贵妃与王观的关系,自然也不晓得王观与这三人的关系。
而这一切,皇帝都看在眼里。
没有人能容忍自己一直戴着绿帽子,更遑论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皇帝李勤也曾经相信过王观对他的忠心,也曾经对温婉知礼的郑贵妃动过心,直到他听说了王观和郑贵妃那青梅竹马的过去。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美则美矣,只无奈一片碧色,总叫人心里不舒服。
现时的忠心与过去的“背叛”是两码事儿,李勤虽嘴上不说,但心中早已有了对付。他本想看看最后是哪个儿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揭出王观与郑贵妃的这档子事儿,却不想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而李峤又是这样的“独辟蹊径”。
如果说王观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那么林龙、徐则虎、夏直这三人,就是王观势力的根系所在。动摇了根本,王观一党的末日也就快来了。能一针见血、击中要害,看来李峤必然是知他人所不知、能他人所不能了。
因是李峤上疏,所以彻查王观这件事儿最后没落到北镇抚司头上,倒是交给了李峙和刑部。
说实话,这是个烫手山芋,极烫手的山芋。
北镇抚司,难得的,今日无公案。
“展椒!”
“展椒!”
那只曾经只会对李峤说“你好看”的鹦鹉,如今每日都在念展椒的名字,念到声音嘶哑,念到快奄奄一息。
十五看自家殿下望着鹦鹉失神,忍不住挑起了话头儿。
“殿下,王观毕竟是站在三殿下那边儿的,你觉得三殿下当真不会徇私?”
十五的话音落地许久,李峤才回过神来开口回应。
“我信不信他都不重要,我既然冒险翻出王观的老底来,当然是有万全之策的。如今刑部已经参与,他一定会好好查案的。”他要让李峙他自己,亲手将自己送入深渊。
“殿下为什么要提前与王观那老家伙通气,给他提了醒儿?”十五问的是李峤提前给王观飞鸽传书的事儿。
“我不过……是希望那老家伙早点儿想出对策,保住郑贵妃娘娘。”李峤小时候因母妃患病,郑贵妃曾照顾她一段时间。
那时候,她还是出自真心的对他好过的。只可惜这红墙高院深锁,人总是会变的,会有野心,会有欲望。
他仁至义尽,至于保不保得住,就看李峙和王观的了。
十五听自家殿下这样说着,心里为郑贵妃捏了一把汗。谁都有可能放过郑贵妃,唯有皇上不会。皇上不放过她,她就活不了,她与王观的事儿甚至还有可能牵连到李峙身上……
难为李峙大张旗鼓地摆了一出“鸿门宴”请李峤去喝酒,不想最后,竟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阿迟哥哥……”
十五正退下出门,迎面遇到了许久未来的沈漪,眼里涌出喜色。他盼着沈漪来,能叫他家殿下开心些。
“阿漪,你怎么来了?”李峤站起来,面露喜色。他许久未听得沈漪这样叫他了,心里涌出久违的高兴。
“沈家代表江南负责这次年节时期的皇家用酒,我是跟着送贡酒的车队一起来的。”沈漪盈盈一拜,算是行礼。
“沈家还有你姑姑可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沈漪笑着,又唤门外抬着箱子的小厮进来。“阿迟哥哥,这是从辽东之地送来的柑橘,你……种的柑橘,你尝尝看。”
箱子打开,竟然是满满一箱子黄澄澄的柑橘,泛着果木的清香。
这一箱子柑橘看得李峤许久说不出话来,沈漪只好先开口。
“据说是客恒的妹子去辽阳城,听说了……你的故事,又听着辽东人都说你那柑橘树结不出果子,当着众人的面儿立了“军令状”,说今冬要是结不出果子,她就不回高丽。众人本想着看她的笑话,没想到,却真结出了果子。”看来高丽那位公主也是性情中人,不过,想来任谁听了李峤那故事都是要感动的吧。
“可这寒冬腊月时节,辽东又是贫瘠之地,怎么会结果呢?”李峤拿了一颗柑橘,问道。
“好像说是那高丽的公主给柑橘园搭了棚子,给橘树也穿了衣裳,做好了保暖措施,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李峤握着那柑橘,也没掰开来吃,也没说话,沈漪在一旁再找不到什么话头,只好也静静站着。
不知道静谧了多久,空气中只闻得见果香,又酸,又甜。
“阿漪,时候也不早了,一起去母后那边儿吃饭?她今早还念叨你呢!”李峤开口,声音酸涩。
“殿下……”沈漪迟疑了一会儿,她当然知道李峤当着林皇后的面儿拒绝与她成婚的事儿,这虽也是她所希望的,可此事一出,叫她如何再进宫面对皇后?
“阿漪,不用担心,母后早已接受了事实,不会怪你。她最近受了风寒,身子不大好,见到你会高兴的。”
“风寒,严重么?”阿漪对林皇后是真的关心,毕竟小时候在她膝下待过一段时间。
“不严重,你随我去看就知道了。”
林皇后确实身子不大舒服,本来已经要睡了,见沈漪来了遂又在软榻上坐下。两人许久未见,很是热络地聊了一番。林皇后对沈漪是一点儿也没变,还如从前一样放在心尖儿上疼着,问寒又问暖的,这叫沈漪差点儿红了眼睛。
看沈漪数度别眼去看静静坐在一旁也不插话的李峤,林皇后瞪了李峤一眼:“阿漪,阿迟做的那荒唐的事儿你别放在心上,跟你没有关系。我是千般万般地想叫你做我儿媳妇,可无奈我儿却是个混小子,你不跟他也好,莫教他害了你。”
“不不,娘娘,阿迟哥哥很好很好,您别这样说。”沈漪笑着接话。
听沈漪如儿时一般唤李峤阿迟哥哥,林皇后突然想起来一些往事,不由得有些恍惚。
李峤,名峤,字迟意,小字阿迟。他这名字,说起来还是有典故的。
林皇后怀李峤的时候,如今的皇帝李勤还只是前朝的一个亲王。那时候他们的府邸还在江南繁华地,而她与沈漪的姑姑沈兰亭更是在因缘际会中结为了闺中密友。当时前朝皇帝李勖有意禅让皇位,宣了李勤回去京城协助处理政务。林氏日日独守空房,就怕李勤领了那便宜江山就抛下身怀六甲的她不回江南来了。后来孩子都生下来了,李勤还没回来。月子里的林氏近乎绝望,人憔悴到言语不能,沈兰亭过来照顾她,后来还自作主张为李峤取了字,就是那“迟意”二字。
后来,身在京城的李勤看到了“迟意”二字,果然很快就回江南将林氏与李峤接去了京城。
意恐迟迟归。
他明白,这是林氏对他的责备和期盼。
想起往事,林皇后心里对沈兰亭是感激的,是敬重的。
“阿漪,说起来我也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你姑姑了呢?”林皇后叹了一声,眼光深邃。
沈漪却是随即笑了起来,“娘娘,姑姑还时常念叨您呢。她说她如今慢慢上了年纪,常常回忆起当年与您一起在流觞坊酿酒,去兴怀楼看诗会的日子……”
“她说自己上了年纪?那我也上了年纪呢!”林皇后显是听得高兴了,也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活络起来。“流觞坊和兴怀楼现在可还好?”
“好啊,怎么能不好呢,为这酒坊和酒楼,姑姑几乎倾尽了前半生的心血,事事亲力亲为,一点儿差错都不容许。便是到现在,姑姑也常常去酒坊呢!”
“她就是这么个一丝不苟的性子,尤其是对于沈家的生意,最是看重了。唉,不晓得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呢?”此话似问,又似叹。
“娘娘想见便能见呀,沈家的大门永远为您打开,姑姑永远欢迎您,敬重您。只是她会守住诺言,她永远都不会再踏入京城一步,所以她不能来看您。”
林皇后视线有些朦胧了,半饷才问道:“她是不是在怪我?”
“姑姑没有怪您,她知道,您跟她一样,也有想守护的人,想守护的东西。她早就预见,你们两个人会因为这想守护的而心生芥蒂。她说,她会守住诺言,也会守住初心。不管怎么样,您都是那个多年以前、西子桥上一见如故的人,她不会看错人,也不会信错人。”
林皇后甚至还未听完,老泪就落了下来,她背过身去,挥手叫面前这两个孩子退下去,不叫他们看到她此般情态。
对沈兰亭,她有愧。
回头看那些一见如故的过去,俱是沈兰亭对自己的体贴对自己的好。沈兰亭是那么纯粹的一个人,她对她好,从来都只是因为她当她是好友,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是谁的妻子。
而她却固执地以为,她们中间隔着禅让、隔着江山,早就没有友谊可言了。她怀疑她,甚至算计她,算计沈家,算计沈漪这个侄女儿。
她着实有愧。
如今,她全部都想通了。
对这皇宫,对至尊之位上的那个人,她早已没有任何留恋了。她余生所愿,不过是能够看着李峤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恩泽苍生,泽披天下。而后,她这个母后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早就不想再算计了。
她想回……她的江南。
老了老了,她还想做回闺中最开始的自己。她要真正活一次,不为丈夫,不为儿子,只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