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峤心里明白,十五是想说什么。
如今的他,太懦弱了,退避三舍、明哲保身,这大半年里日日躲在镇抚司,看似繁忙可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所以李峙一党才敢这么嚣张,把他的人一个一个杀死。
他抚了抚心口,心中忧悸,实在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能做什么。
他想喝酒了。
十五跟在身后,没有再说话。直到看到李峤越过镇抚司,又越过王府,往城北而去,他怀疑李峤今儿没记路,开口问道:“殿下,您今儿不回王府吗?”
“本王去一趟城北屠宰场,你不用跟着了,回去休息吧。”
十五愣在当场,良久才应了一声。这大晚上的,王爷去屠宰场干什么?杀猪泄愤?
他应言没有立时跟上去,而是刻意过了一会儿,才使了轻功,也往屠宰场而去。
十五没想到,李峤去城北屠宰场,竟然是想去人家藏酒的山洞偷酒喝。
他当然不能现身,只好站在洞口守着,春寒料峭、月黑风高地,他可不想主子出个什么事儿。
叫李峤失望的是,洞里早就没有酒了,一地的空酒罐子。连壁上的油灯都没有油了,全是纵横交错的蛛网。
李峤坐在乱草上,想起当时当日的种种。他还能想起那天的酒香,和她抱着他身上的温度。
“你真好亲。”
“廉耻是什么,又不能吃。”
“你摸摸我的脸,还是挺疼的。”
……
言犹在耳,可斯人已逝。终究,无可回寰了。
李峤知道他的火折子撑不了多久,他身上发冷,没有酒,他或许会冻死在这里。他万般失望地出来,正看到十五站在洞口搓着手,很冷的样子。
十五没想到李峤这么快就出来了,他都来不及躲起来。
“十五,咱们回去吧。”
李峤没有责问,神色也恢复如常,夜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第一次说“咱们”,让十五受宠若惊。十五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快步跟了上去。
“殿下,已经半年了,您该早点儿释怀这些过去,回到以前意气风发、生杀决断的样子。名正言顺,也该有‘名’,有‘言’。”十五鼓起勇气,把他先才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李峤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捏紧了手上,展椒的那块玉佩。
是的,他该放下了。这个女人,他该忘记了。他要为他的名正言顺,做点儿什么了。他不能什么也不干,任那些人为所欲为。
他要给初一和八金报仇。
李峤回了镇抚司,把玉佩和那两罐蜜饯锁了起来。
早知风雨四方,天意罗网,何苦作茧自缚,踉踉跄跄。从前生杀决断尽享,而今自掘坟冢荒凉。是非成败,到底牵我肝肠。
他要名正言顺,也要血债血偿。
索性睡不着,李峤也没借酒浇愁,而是拿起楚郡王妃那三幅画儿研究起来。
酒,斑鸠,鸟窝。这三个意象,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早上,刘元霸进来找李峤,发现他竟然趴在书案上睡着了。看李峤竟然兢兢业业、劳累至此,他也不敢打扰,只好站在堂下等着。
“刘百户,什么事?”李峤醒来时,刘元霸都要开始打盹了,听到声音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禀殿下,孙仵作说他有新的发现,请您去停尸房一趟。”
停尸房不能生火,最近又恰逢倒春寒,孙兴冻得直搓手,还得站那儿等李峤。
“殿下您来了!”见李峤来了,孙兴赶紧迎上去,想早点儿汇报完好去暖和暖和。
他没想到,李峤竟然把他的暖壶递给了他。
“让孙仵作久等了!”
孙兴受宠若惊,当场石化。那暖壶,直暖到了心里。他这上司,对下属也太好了。好得他都开始怀疑,他对他是不是有别的意思了。
“有什么新发现?”
“回殿下,草民发现,死者身上的伤可能是……行房事之时,动作过分所致。您看,她手上的勒痕不重,像是丝带之类捆绑所致……”对于这个新发现,孙兴也是难以启齿。
“也就是你昨日说的凌虐?”
孙兴握紧暖壶,点了点头。
“那楚郡王就可疑了……”
李峤想到张氏那三幅画,心里似有所得。他又派人去郡王府明察暗访了一番,下午就抓了楚郡王甄仁义,叫了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准备结案了。
公堂之上。
“豫王殿下说我有嫌疑,可有证据?”甄仁义深知妻子是自缢身亡,此刻伤心之余只觉莫名其妙。
“听闻楚郡王很是爱妻,此刻竟然全无一点儿愧疚?”李峤反问。
“爱妻自缢身亡,我自然愧疚,但我没有罪,不知殿下为何抓我?”甄仁义理直气壮。
“看你竟然像蒙在鼓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是你一手造成了张氏的自缢?”李峤质问道。
“什么意思?”
“张氏与你,本事鹣鲽情深,恩爱情浓。六年前,你们生了一个小世子名唤真儿,孩子玉雪可爱,可不曾想还没有四岁就被侧妃贾氏设计推下水,溺水身亡了。你当时为了得到侧妃贾氏父亲的支持,好打败弟弟继承老郡王的郡王之位,并没有发落她。张氏因此与你离了心,甚至想与你和离。你爱她至深,自然不肯放手,于是将她囚禁在王府。你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可她仍是不愿意,于是你便日日凌虐她……她是受不了你的虐待,可又无人救她,才选择自缢身亡的。楚郡王,我说的可有道理?”
孙兴与刘元霸远远看着堂上的李峤,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容。他们从他身上看到了展椒的影子,他同她一样,站在堂上是胸有成竹的,运筹帷幄的。
“不,不可能……我那么爱她……”楚郡王虽自知自己某些行为确实过分,可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会用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离开她。他们是彼此相爱的,她不可能离开他。
“你爱她,你看得懂她这画的是什么么?你可有关心过她?”
李峤命人将张氏那三幅画陈于甄仁义面前,甄仁义看着画儿,突然哭了起来。
“酒,斑鸠,窝,救救我?原来,你竟过得这样苦吗?都怪我……”
原来于她来说,他的爱竟然是枷锁,唯有死亡才能解脱。
李峤没想到甄仁义竟然一眼就看出了那画儿的意思,心中震荡,他还是懂她的,是真爱她、深爱她的。
看了画儿的甄仁义像是疯了,哭得眼泪鼻涕一块儿下来,良久才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抢过了捕快腰间的长刀,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杀人逃跑的时候,他突然横刀一扬,喋血当场。
他殉情了。
李峤看着甄仁义的血像雨一样淋在他心爱的人画的画上,背过身去,竟然也落了泪。
如果早一点儿知道权势没有那么重要,早一点儿看清楚自己的心,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结局了。
他是如此,他也是如此。
“殿下,现在怎么办?殿下?”堂下刘元霸唤了好几遍,李峤才回过神来。
“结案吧!”
他没有再看堂下任何人,转身去了后堂。离他最近的孙兴,眼尖地看到,他长睫之上,有一滴未落的晶莹。
孙兴若有所思地盯着李峤直到他进了后堂,人不见了,才偏头问身边的刘元霸:“刘百户,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案子吗,我感觉殿下断得很好啊!殿下真厉害!”
“唉我不是问这个,楚郡王和郡王妃感情这么深,你就没有感动么?”
“这个……大概是我年纪大了……没有什么感觉呀!”刘元霸毕竟是个直脑筋,也早过了放肆情感的年纪。
“我跟你说,我刚可是看见,殿下都感动得哭了呢?”
“什么?”真稀奇,稀奇得刘元霸直接跳了起来,他还没见过殿下哭呢!
刘元霸这一动作,在场的人都看向了他,孙兴横了他一眼,“冷静!”
“没事,没事儿哈哈,各位大人,结案了你们慢走啊!”刘元霸赔了个笑脸,待堂上的人走光了,跟镇抚司的兄弟们一起清理起现场来。
“刘百户,你说这楚郡王死了,咱们殿下不会因此获罪吧?”李峤在镇抚司恨得人心,兄弟们早就把他当成了自个的主子,担心他所以问刘元霸。
“怎么会呢?人又不是咱们殿下杀的,再说,楚郡王死了,他弟弟自然会继承爵位。朝廷难道还会少一位郡王不成?”
“是啊是啊!”
众人应是,孙兴看着地上楚郡王夫人画的斑鸠和鸟窝,叹道:“唉,只是可惜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爵位还是弟弟的。”
斑鸠斑鸠,长长久久。
李峤后来听别人说才知道,斑鸠寓意着长长久久,情谊深厚。
想来纵然是深情挚爱,也有可能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吧。譬如他们,譬如生与死的距离。
所谓“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从前他总是认为这句话是假的,他以为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此爱翻山海,山海亦可平。也坚信“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后来他才知道,所爱隔山亦隔海,跋山涉水不能到。